这也就是说,她很快就离开中原了,心中怎能不万分不舍,郁郁难过。
夜风吹来些潮气,微生黎从小窗望向河面。心中的郁郁,让她喊停了马车,带着个侍卫去河边走一走。
可是微生黎没有想到会遇到李漳的马车。
李漳今晚有要事要去见两个老臣,却不想车辕坏在半路。他立在一旁,看着手下修理车辕,因有要事在身,面色不愉。
夜色影响了微生黎的视线,她走得近了才看清李漳的马车。微怔之后,微生黎咬了咬唇,转身就要避开。
李漳却早已看见了她,亦看见她在看清他时仓皇而逃的背影。他皱眉,提声:“离娘?”
微生黎脚步停下,稍作犹豫,便面色如常地转过身朝李漳走过去。她立在李漳身前福了福,寻常柔声唤一声:“殿下。”
李漳皱着眉,问:“你躲我做什么?”
“离娘没有躲殿下。”微生黎温柔垂目。
李漳审视着她。
他与她之间就像总是平静无波的玉澜水,偶尔粼粼水波,亦可映星河。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美好距离。
可是这种默契忽然有一天被打破了。
李漳想了一下,是从李淋那件事情开始。他为她破了规矩,她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躲着他。
侍卫禀话:“殿下,最多两刻钟就能修好。”
李漳道:“走吧,陪我走走。”
言罢,他便抬步沿着河畔走去。微生黎默默跟上去。她走在李漳身后半步的距离,抬眸望着他的身影,永别的情愫绞杀在她心里。
李漳忽然开口:“红儿跟你去姚族吗?”
“不,她有了意中人,会留在这儿。”
李漳沉默了片刻,再道:“把碧珠和长奇带走吧。”
微生黎知晓碧珠和长奇是李漳身边很得力的人,她急急说:“不用了,我……”
李漳直接打断她的话:“本想把孙禄给你。可他一个阉人,姚族又无内宦的习俗。他过去了少不得惹轻鄙和不习惯,他年纪也大了,还是别让他背井离乡。”
“殿下!真的不用了!”微生黎红着眼睛,努力压着泪。李漳越是如此,越是将她心里的不舍与痛楚血肉模糊地挑开。
李漳停下来,侧转过身望向河面的波光,道:“微生默看上去温和有礼,实则在姚族有着狠厉佞臣的评价。从罪臣爬到今日之位,手上自然会沾些不干净的血。不过你别担心,他对你的母亲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也一直在寻找妻女,这些年没再娶,也没妾室。他会对你好,遇到难处受了委屈不必忍着,尽可对他说。”
“他有一儿一女,都是从本家过继的。养女十五岁,养子不到十岁。养子不清楚,那个养女倒是个单纯善良的性子,会很好相处。”
“你的长辈里,有几个叔伯,不过他们都极其惧怕你父亲,不必担心。你还有个祖母在世,她心里许是会记恨你母亲。你需多注意。”
微生黎望着李漳,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出来:“殿下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漳叹了口气,他望过来,反问:“你说呢?”
微生黎垂下眼睛,不愿意去相信这是李漳特意为她调查的事情。
李漳默了默,道:“离娘,跟我要些什么吧。”
他顿了顿,笑道:“就当许个愿。能不能实现我可不保证。”
“我要殿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微生黎笑起来。
李漳无奈,道:“换一个。”
微生黎想了想,便说:“愿国泰民安山河永驻。”
李漳望着水波温柔浮动的河面,沉默着。这个愿望,是有一年中秋,他许的愿。
两个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便看见了微生黎的马车。微生黎咬唇,知道到了分别的时候。
她艰难地福了福,低声告别:“我先走了。”
李漳颔首。他立在夜风湿凉的河畔,看着微生黎逐渐远去的背影。
当她刚走到马车旁,忽又转过身来,脚步慌乱地朝李漳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李漳微怔,心下意外。
——这些年,这是离娘的第一次主动。
微生黎紧紧抱着李漳,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努力压着哭腔小心翼翼的低语央求:“殿下今晚可不可以陪陪我?”
她一边责怪着自己的任性,一边想着此生再不得见奢侈地想任性一次。
李漳垂在身侧的手这才抬起来,拍拍她的背。他再叹一口气,问:“你开口,我何时没应过?”
微生黎的眼泪忍不住,湿了李漳的衣衫。
李漳垂目望着怀里悲伤又脆弱的女人,道:“你总是顾虑太多,忧思伤身,不必让自己活得那么累。回家去之后,遇到什么难事给我写信。”
顿了顿,他再补充:“如果在姚族生活不习惯,那就再回来。”
微生黎将脸埋在李漳怀里,簌簌落着泪,没应这话。
·
五月二十九,月皊在织云巷的宅子已经收拾妥当,将她的东西要么送去了江家,要么送去了白家待月皊出嫁那一日再跟着带去江家。
月皊站在后院,看着那个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蹙着眉。她跟着白夫人学养花裁枝,好不容易将这一片小花园拾弄得像点样子了,马上就要搬走。她叮嘱下人将这些花带去江家的时候万要十分小心才行。花儿娇嫩,离了泥土太久,易枯易折。
“娘子!”花彤快步跑进后院,暖春的风吹起她鹅黄的裙摆。纵使嬷嬷时常提点她不应该总是跑来跑去没个好形象,她还是忍不住,总是小孩子心性。
月皊回头望向她。
“来了!来了!”花彤气喘吁吁。
她话说的不清楚,月皊却在瞬间知道她说的是谁。她心头忽地一紧,立刻脚步匆匆地往花厅赶过去。
微生默和微生黎父女已经被红缨请到了花厅。
月皊快步走进花厅,望向微生默和微生黎,见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有笑容。她那颗漂浮的心忽然生出安定的感觉。
微生默于她,终究不够熟悉。她朝微生黎走过去,眼巴巴地望着她,紧张得连问都没张开口。
微生黎眼睛红红的,脸上却带着笑。她冲月皊点头,起身走到月皊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软声:“妹妹。”
月皊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这两日,她时刻记挂着这事儿。终于尘埃落定了。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一双泪眼却弯成月牙,哽咽的声线里噙着笑:“原来家人一直都在我身边……”
蓦然回首,惊觉至亲之人一直在身边,那一声声甜甜喊着的姐姐,并没有喊错。命运捉弄人,却也不亏待人。
微生默站起身,望着相拥落泪的两个女儿,也不由湿了眼眶。这些年,他早已铁石心肠麻木不仁,能够引起他百转千回的,只有面前的至亲骨肉。
他略握紧了手中的骨笛,在心中向阿滟发誓,一定会好好弥补这两个女儿这些年的苦难。
月皊与微生黎本就无话不谈,可是面对微生默时,她还是会生涩笨拙。江眠风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这些年,月皊本就一直没有过父亲。如今面对突如其来的父亲,她有些手足无措。
“机缘巧合能赶上你大婚,是万幸。”微生默道。
月皊乖乖地笑着,小声问:“那、那你什么回姚族?”
那声“父亲”还是有些叫不出口。
微生默并不介意,他说:“本是为贺寿而来,不能再拖延归期了。你成亲第二日我就要和你姐姐启程回姚族。不过等那边的事情处理妥当,我会再来中原见你。”
微生默何尝不想将两个人都带回家中好好照顾?可是小女儿要嫁人了。
“好。”月皊望着他点头,“那我等你再来见我。”
微生默点头,温声:“等你成亲之后,有了闲暇,我再接你回家乡看看。”
月皊点头,再软软地应一声“好”。
闲谈之后,月皊紧张无措的情绪慢慢散去,言笑晏晏地与亲生姐姐、父亲说话。一整个下午就这样过去,微生默道:“今日就说到这里吧。你明日就要出嫁,一会儿还要去白家安顿,事情也多。我们就先走了,明日再见你。”
微生默站起身,微生黎也跟着站起身。微生黎拉拉月皊的手,柔声:“今天晚上要好好休息,养好精神明日做一个美美的新娘子才是。”
“嗯!”月皊弯着眼睛点头,亲自将微生默和微生黎送到府外看着他们登上马车,又立在檐下目送马车走远。
她唇畔挂着笑,心里又有点懊恼,小声嘀咕:“我是不是太笨了?也没说什么好听的话……”
藕元笑着说:“娘子可别多想,都是至亲的骨肉,谁能不理解刚相认的不自在?咱们来日方长嘛!”
月皊这才重新笑起来。回忆着父亲望向她的温情眉目,月皊唇畔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好生欢喜。她吩咐:“快给我准备马车!”
她心里这样欢喜,想要第一时间将好消息告诉三郎。
月皊的马车停在江家门前时,江家正在悬挂牌匾、和大红的灯笼。
交了爵,原先郡王府的牌匾拆下去,请了大儒再书“江府”二字的牌匾,今日才赶制出来。
华阳公主亲自看着家丁将牌匾挂起来,点点头,道:“请了赵儒所书,的确效果不错。”
可是华阳公主还是有点怀念以前的牌匾,那是江眠风亲手所写。
江厌辞立在她身边,侧首望着自己的母亲。
“母亲,”江厌辞开口,“丢掉的爵位,我会再给母亲赚回来。”
还爵,是为了月皊做出的舍弃。
军令状,是为了肩负整个家族。
华阳公主诧异地望过来。她以前也如老太太一样,想守着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可是如今想法发生了转变。她望着面前高大的儿子,笑着说:“母亲只求你们三个孩子过得好。”
马车声打断了母子两个的交谈,他们转头望过去,认出那是月皊的马车。
华阳公主微微诧异,奇怪月皊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月皊的马车停下来,车门推开,月皊从里面走出来时,江厌辞已经走到了马车旁,朝她伸出手。
月皊也没想到江厌辞和母亲在院门口。她弯着一双眼睛,开心地将手递给江厌辞,被他抱下马车。
江厌辞望着她高兴的样子,问:“什么事情?”
“是的!”月皊将江厌辞的手紧紧握着,一双明灿的眸子喜色难收。“离娘真的是我的姐姐!我也有阿耶了!”
望着她这样欢喜的双眸,江厌辞的眼底也不由染上几分替她高兴。
“呦。”华阳公主眉眼含着笑,却故意拿出阴阳怪气的语气说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明日就要大婚了,今日就急不可耐地攥着夫君的手不撒手。”
一旁的冯嬷嬷也忍不住笑,柔声道:“娘子,这大婚前一日可不应该见面哦。”
月皊“呀”了一声,立刻将紧攥着江厌辞的手松开。她像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怯怯向后退了半步,忐忑地望着江厌辞的眼睛,小声地问:“我犯忌讳了?”
她知道成亲有很多忌讳,都是不能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