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她软绵绵的一声唤,带着央求,继而又嗡里嗡气地低哼了一声。妥协里,又带着几分小姑娘家的抹不开脸。
江厌辞停下脚步,侧身回望。
滟滟水波接天远,冷月微凉的光芒降落。雕梁画柱的彩色画舫在水面之上温柔地随波而动,娇小纤细的人孤单立在船头,红着眼睛望着他。
江厌辞往回走,踏上搭板,将手递给月皊。
浓厚的云走开,月亮又露了头,映出月皊皎白的面靥。她将手递给江厌辞,眼睛跟着弯起来。天上的弦月就变成了两个,分别逃进了她的眸里。
江厌辞用力一拉,将月皊带上岸,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揽住了她的细腰,将人搭在怀里。他宽大的手掌撑在她的后腰,下意识地量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想起来江月慢心疼地说妹妹瘦了一大圈。
他垂眸瞥向她,打量的目光由上而下。原来她本不是这样瘦弱?以前说不定是个小胖子。
月皊不懂江厌辞打量目光的寒意,脑袋里空白了一片,鬼使神差地软声开口:“三郎真好。”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怔了怔。
月皊下意识地咬了下舌尖,后悔自己说出这么蠢的话。江厌辞撑在月皊后腰上的手掌僵了一下,才恢复寻常慢慢放下来。
月皊尴尬地移开目光,望向画舫上的离娘,与她告别:“离娘姐姐,我下次再过来寻你说话。”
离娘含笑点头。
那边的令松和花彤也已经从画舫里出来,看着月皊跟着江厌辞离去的背影,亦看见岸边不远处的马。
花彤皱着眉问:“他们要骑马走吗?那咱们自己回去?”
离娘柔声道:“他们好像并非直接回府,而是要去城外接人。若你们不急着回去,再坐些时候也好,反正买了好些东西,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除夕,本来就有假。令松和花彤回不回去都可以。令松听了离娘的话,美滋滋地回了舫内去喝麦子酒。花彤立在舫头望着月皊的背影,心里终究是有点担心。不过这天色已经黑了,让她自己回去也不敢,只好也进了舫内,待吃了东西再和令松一起回去。
月皊跟在江厌辞身后,走向不远处的马。她看着江厌辞翻身上马,乖乖等着他拉她。
可是江厌辞坐在马背上,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月皊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终究是伸出小手拉住江厌辞的衣角,轻轻拽了拽:“三郎,我自己上不去……”
江厌辞这才转过脸,望向她。她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他,柔软又娇气,还有几分可怜兮兮。
江厌辞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的恼怒莫名其妙,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是过分,不像平日的他,简直像个五六岁的幼稚孩童。
他弯腰,抱住月皊的腰,将人放在身边。手臂环过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江厌辞沉声道:“以后不管去哪里都要与我说一声。”
月皊在马背上挪了挪,将脊背稳稳靠在江厌辞的手臂,坐稳当了,她才认真点头。
“好。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会和三郎说一声。”她举起三根手指头,“如果做不到我就、我就……”
她潋澈的眸子眨了眨,望向江厌辞。
“我就……”她竖得直直的手指头慢慢软下来,“三郎都不阻止我发誓的吗?”
江厌辞望着她,反而问:“你就如何?”
月皊咬了下唇,思索了好一会儿,嗡声说:“我就……胖三斤!”
江厌辞忽然就笑了。
他抬手,握住月皊软绵绵竖起的三根手指头,握在掌中,将她的手放下来,再去握缰声。一声“驾”,两个人身下的骏马瞬间高高扬起前蹄,飞奔而起。
月皊身子被颠得跟着向上扬,屁股离了马鞍。她惊呼了一声,急忙死死抱住江厌辞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惧得闭上了眼睛。一片黑暗里,她听着呼啸的风声擦着面颊向后飞掠,颤声:“三郎,能不能慢一点呀?”
“忍一忍。”江厌辞道,“我们要赶在子时前,接到人。”
月皊不吭声了。好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挪挪身子,费劲调整坐姿,双手抱住江厌辞的腰,将脸埋进他胸口。
第四十六章
离娘坐在舫内,从窗口朝外眺望着,目送着月皊和江厌辞远去,直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彻底隐在黑夜里看不见了,仍旧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有一阵子,才收回视线。
“你也没有家人吗?今日府里不是说只要支会一声都可以回家的吗?”花彤问。
令松嘴里有酒,他摇摇头,将口中的酒咽下去了,才道:“都没人了。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给忘干净了。”
花彤“哦”了一声,说:“我也有点想不起来他们长什么模样了。”
离娘听着他们两个人的闲谈,不由回忆起自己的父母。她自小便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什么人,母亲从未对她说过。至于母亲的眉眼……离娘努力回忆了一番,倒也勉强忆得起母亲的五官轮廓。
离娘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酿了一坛酒。她起身走到里面,将那坛子青梅酒抱出来,柔声道:“差点忘了这酒,今晚这样的日子拿出来喝倒也合宜。”
花彤赶忙帮忙摆好碗,笑盈盈地道谢。令松喝了一口,立刻大声赞成好酒。
“会不会醉呀?”花彤闻了闻酒香,酒香虽诱人倒也没敢直接下嘴。
“又不是烈酒,醉不了人。”令松笑。
花彤这才喝了一口,立马使劲儿说:“这酒好香!”
离娘笑笑,瞧着花彤立刻泛了红的脸颊,起身去关窗,柔声道:“也不知道你以前没喝过酒,既没喝过,今晚可不能喝太多,只小半杯尝尝就好。若你喜欢,下次再来喝。”
花彤又喝了一口,砸吧了下嘴。
今日是令松第一次见离娘,花彤虽以前见过多次,倒也算不上熟悉。两个人吃了东西,又小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去。
离娘起身将人送下画舫,瞧着花彤揉眼睛的模样,嘱咐令松:“路上照看一下花彤。”
“您放心吧。”令松立刻道。
花彤拍了拍胸脯:“我好着呢!”
她只不过喝了一点点酒,她又没喝醉。
离娘含笑点头,目送二人离去。远远的,她看见令松凑到花彤耳边说了句什么,花彤忽然停下脚步,朝着他的肩膀使劲儿拍了一巴掌。令松大笑,笑声远远传过来。花彤再打他的时候,他敏捷地朝一侧避开,又笑着往前跑。花彤骂了他一句,立刻攥着裙子去追他。
离娘瞧着两个人嬉笑打闹着远去的背影,唇角慢慢飘出笑容来。她转身回到舫内,瞥了一眼桌上的狼藉,也懒得收拾,缓步朝里面走去。
红儿说她应该买个小院子,至少像个家的样子。可她说她就喜欢住在船上,随波漂浮着,正如她自己。
其实还有个原因——
她与李漳认识的那一日,便是在船上。她遇到匪寇,刀光森森。她在惊惧的慌乱中于一座座画舫间横冲直撞,逃上一座画舫,撞上一个人,打翻了他手里握着的酒盏。酒水倾洒,溅在他身上宝蓝底绣盘龙的锦绣华服。
“大敢!”侍卫冷斥。
她惊慌跪地,抬起眼睛,看见他随意抬了抬手,漫不经心道:“去看看什么人在长安生事。”
他又垂目望过来,笑了笑,朝她伸出手:“来。”
对上他的眸光,离娘心里忽然颤了一下。一场相逢,缠绊余生。
离娘拉开梳妆台的抽屉,视线落在那枚雪白的玉佩上。
那一日,他带着酒后的微醺,含笑望过来,温声问:“你在看什么?”
她慌乱地移开目光,强自镇静地辩解:“殿下的玉佩很好看。”
“你喜欢这个?”他便将坠于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递给她。
这是李漳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
离娘收回视线,去拿玉佩下面的红纸。她熟练地用红纸折出一盏河灯。短短的蜡烛坐进河灯里,这盏河灯便做好了。她起身走出画舫,蹲在舫侧,欠身将河灯放在河面上,温柔望着它随波远去。
李漳出事那年,京中流言漫天,都说他惹了盛怒,这番离京恐怕是有去无回。
她什么都做不了,连在他离京前见他一面都没机会。余后几年,她尽所能地打听边地情况。
她学会了折河灯,寓意祈平安的河灯。一盏盏河灯飘满水面,伴着她。
愿他平安。
·
飞奔的骏马,让月皊没有心力去想其他,一时神经紧绷着。她将脸埋在江厌辞胸膛,恨不得钻进江厌辞的身体里去,才能更安全些。
直到江厌辞的将马速降下来,月皊还是没发觉,仍旧死死抱住江厌辞的腰。
江厌辞垂眼,望向缩在怀里的人,拍了拍她的脊背,开口:“快到了。”
月皊使劲儿抱着江厌辞腰身的手指头动了动,缓缓松开些,亦从江厌辞的怀里稍微推开些,然后才敢睁开眼睛。
侧坐在江厌辞身前的她,扭着身子抱住江厌辞,一直动作僵硬,此时放松了些,才发现离江厌辞稍远的那一条腿已经麻了。
她轻轻“嘶”了一声。
江厌辞投来询问的目光,月皊小声解释:“腿有一点麻。”
江厌辞没说什么,收回了目光。
月皊慢吞吞地调整着姿势,扭头朝前面望去,一眼看见远处半山上灯光。
半山上怎么会有灯光?
离得越来越近,月皊认出来停在山脚下的几辆车舆。为首的那一辆,正是阿娘的车舆。
她惊讶地问:“阿娘他们在半山上?”
“是。”江厌辞解释,“快马加鞭赶回去要近子时,不想他们这么奔波。”
月皊琢磨着江厌辞的话,慢慢明白过来,这是今晚不回郡王府了?在这荒郊野岭之地度过除夕?
月皊看见远处半山腰上的灯光之前,在山下守着的人更早些看见他们二人,赶忙小跑着上山禀话。
是以,待江厌辞带着月皊的马刚到山脚下时,华阳公主亦带着人候在了山脚下,焦急地张望着。
今晚不回府是临时决定的。若是月慢过来,必会带着人。所以纵使还看不清人影,华阳公主便猜到来人是她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
她心中怎能不紧张焦急。
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从容人,此时竟也有些心慌地琢磨着开口第一句话说什么才更稳妥。
越来越近了。
那哒哒的马蹄声仿佛踩在华阳公主的耳畔。
短暂的一截时间,华阳公主脑海里想了很多很多,可思绪太乱,理不出头绪,竟不如说是大脑空白更妥当。
“姨母,过来的应该就是小郡王吧?”沈元湘柔声道。
“应该是吧……”华阳公主点点头。暂且压住心里纷乱的思绪,迈步往前走去迎。
离得越来越近了,华阳公主暂且没看见亲生儿子的长相,倒是先认出来坐在江厌辞身前的月皊。
华阳公主愣了一下,不由停住了脚步。她没有再继续往前走,立在原地等候着。
月光温柔洒落,逐渐照亮马背之上的两个人。
看清月皊眉眼的瞬间,华阳公主心里被扎了一下——这才几个月不见,她的廿廿怎么消瘦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