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皊身上软绵绵,一点力气也没有。她被禁锢着江厌辞的怀里,紧贴着她熟悉的坚硬胸膛。她甚至可以听见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的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弱地颤了颤,却始终不敢抬起来环他的腰。
以前不敢拒绝,如今不敢靠近。
门外,华阳公主和江月慢转身,悄声往外走。
华阳公主眼睛红红,心里又痛又酸涩。待回到方厅,她才哽声道:“我要受不了了!”
被她疼爱了这么多年的无忧小女儿,一朝滚落泥里,如今变得这般低微与悲伤。她一想到日后江厌辞娶了妻,日日看着廿廿当个低微的婢妾,还不如让她现在一头撞死算了。
江月慢偏过脸,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湿意,压了压情绪,才颇为感慨地开口:“让廿廿去别人家做女儿我也不放心,有时候想着她还不如将她放在弟弟身边,至少放在眼前。”
“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你是想让廿廿一辈子这么稀里糊涂着,还是想让你弟弟扶妾为妻?”
“诸以妻为妾,以婢为妾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 ①”华阳公主叹息,“就算不告不管,远的不说,就说一生治行无缺的杜相,谁人不夸一句贤相,老年将小妾扶为正室,被人所诟病,写在史书上嗤诮。”
“也有那弄歪脑筋的。镇恭懿王赵元偓的嫡孙,想把自己的小妾升为继室,先将人送到府外当成友人的女儿,洗成良家女,然后再迎娶进门。可后来事发,还不是被坐夺开府?”
很多路从月皊变成奴籍那一刻,就被堵死了。如今给她挑的最好的路,只有让她离开江府离开江厌辞,从头开始。即使是最好的路,华阳公主也不能逼着女儿走,她得将血淋淋的真相摆给她,让她自己走上去。
江月慢瞧着母亲憔悴的模样,心下不忍。她拉着母亲的手,心中有悔。
“当初回洛北时廿廿病着,是我提的馊主意让她不随行,没想到……”江月慢哽咽,“不管怎么样,我不能看着妹妹困在火坑里。这辈子就算我不嫁了,也要护她周全。”
“胡说。你是你,她是她!不要总觉得自己是长姐,就把什么都担在肩上!”
江月慢垂眸,没接这话。
好半晌,华阳公主怅然道:“西汉的孔乡侯傅晏扶妾为妻,落得个夺爵流放的下场。我们不能只想着廿廿,也得为你刚回家的弟弟想一想,为整个江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想一想。圣人自继位以来,削爵的事情做了许多,和咱们江家同期被赐了爵的已经被寻了个由头夺回了世袭罔替的爵。咱们家要干出这样的事情来,不正好是给圣人递刀子吗?”
“月慢,不是母亲舍不得这爵位。只是从高处落下来,那就是死无全尸。”
“孔乡侯傅晏被夺爵流放是因为失势倒台,随便挑了个罪名按上去。”江厌辞从门外进来。
华阳公主一怔,望着从外面走进来的江厌辞。
“还有那被坐夺开府的赵宗景,因为是宗亲,最后被免了责罚。”
华阳公主望着逐渐走近的儿子,心头怦怦跳着。
其实,她早就知道江厌辞在门外。她与江月慢说的那些话,何尝不是说给江厌辞听的。
华阳公主盯着儿子好半晌,长长舒出一口气,她问:“厌辞,你既听见了。母亲倒是要认真问问你的意思。廿廿在我身边当了十七年的闺女,如论如何我是舍不得让她做个婢妾的。”
“我没有意见。”江厌辞回答地毫不迟疑。
华阳公主皱眉,一时之间摸不准江厌辞这话什么意思。
江厌辞默了默,又补一句:“随她。”
江月慢毕竟和江厌辞曾单独谈过一次,她隐约品出弟弟这话的意思。她问:“厌辞,你是说都由着廿廿来选吗?”
“将道理给她讲清楚,再让她自己想明白不正是母亲的用意?”江厌辞反问。
“她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从始至终,江厌辞对月皊的去留态度从未变过。没有人能逼她留下,也没有人能赶她走。
只凭她自己选。
“厌辞。”华阳公主站起身。她皱眉望着儿子,郑重地说:“我不可能让廿廿做一个小妾。”
江厌辞又一次觉得和长安这些高门里的人交流有些障碍。他反思,这兴许不是这些贵人们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长安的这些贵人们在意的东西,他太不在意了。
“随她。”江厌辞再勉力解释,“她想做妾我便不娶妻。她想为妻那就当妻。”
华阳公主略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儿子,显然对这答案很是意外。
江厌辞再开口:“我要出府一趟,先走了。”
江厌辞颔首,转身往外走。
华阳公主怔怔望着江厌辞的背影,慢吞吞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疑惑问:“月慢,我没有听错吧?这才多久,感情有那么深吗?他会不会哄人的?”
江月慢迟疑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接话:“兴许江湖人就是这样不拘小节?无所畏惧?”
江月慢这话倒是提醒了华阳公主。华阳公主想起刚刚江厌辞随口提到赵宗景和孔乡侯傅晏的事情。她意识到这个儿子是读过书的。可是一个从小无父无母的孤儿不仅有一身好武艺,还能读书?
华阳公主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是有人将他收养了,或者仔细栽培过吗?如果栽培他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呢?
华阳公主来不及多想,就看见江厌辞回来了。他臂弯里挂着的那件红色的女式斗篷很是显眼。
江厌辞迈步进来,发现华阳公主的视线落在他臂弯的斗篷上,他解释一句:“我带月皊出去一趟。”
华阳公主点头。
江厌辞穿过方厅,进了月皊的房间,不多时,和月皊一起出来。月皊低着头跟在江厌辞身后,红彤彤的斗篷裹在她身上。
他们两个出来时,华阳公主已经不在方厅。府里来了些人过来拜年,她和江月慢往前院去了。
来的都是些京中后辈,七八个年轻人。戚平霄也在其列。
华阳公主看着立在人群里的戚平霄,心里有些唏嘘。之前她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她本就不同意月皊嫁给太子李淙,这话虽是为了故意□□后,却也有几分真。
若月皊执意想嫁,她这个做母亲的是不会阻止她嫁给李淙的。可若让她给月皊挑,戚平霄才是她挑中的好郞子。
戚家人口简单,家风也淳正,是个极好的归宿。戚平霄也是个端正的好孩子,为人和善有礼又有学识,都说他开了春的科举能夺得状元之衔。
可惜……
罢了。华阳公主轻叹了一声,收了收思绪,不再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了。
因江厌辞出了府,来的这群年轻郎君也没久待,短暂寒暄后就告退离去。
华阳公主琢磨了一下,那为江厌辞办的宴席最近就应该办了。好让他尽快地融进京城的圈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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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江厌辞要带着月皊出府,而是他看月皊蔫蔫的,问她想不想出去转转。月皊想了一会儿,说她想去见离娘。
月皊踏上离娘的画舫时,不见红儿,瞧见离娘一个人在收拾东西。
“廿廿今日过来了。快来坐。”离娘眉眼含笑地放下手里的事情,碎步迎上来,请月皊和江厌辞入座,又去给他们两个人倒茶。
月皊看着收拾好的箱笼,问:“你要搬走了吗?”
“是啊,哪能做一辈子的卖笑人呢。”离娘柔声,“在船上生活了四年,都快忘了踩在实地上的日子了。”
江厌辞不太喜欢画舫里的香粉味道,起身走出了舫内,在舫前的木凳上坐下。
离娘琢磨了一下,拿了一壶酒送到舫外的江厌辞身边,对他笑笑,又折回了舫内,和月皊说话。她拉着月皊在窗下的软凳坐下,柔声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月皊弯起眼睛来,对离娘浅浅地笑着,说:“想出来转转。便想到姐姐了。”
离娘了然。她垂下眼,柔声道:“可你不应该总是来我这里,对你不好的。”
她抬抬头,示意坐在前面的江厌辞,压低声音:“他可能会不喜欢你总到我这种地方来。”
月皊摇头:“三郎不会。”
离娘笑笑,不再劝。
“你搬走之后会去哪儿呀?”月皊问。
“其实地方还没有选好,只是先将东西收拾了。”离娘声音温温柔柔,“兴许会挑一个不算太热闹的地方,开一家香粉铺子。除了卖笑,我也只会调香了。”
月皊眼前浮现一家开在小巷里的香粉铺子,竟也生出了几分憧憬之情。她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开香粉铺子吗?我会做花钿和各种小首饰呢。”
离娘想着月皊不大可能和她一起开小铺子。月皊终究和她这种无依无靠的人不一样。不过她还是说:“好啊,如果你想来,我自然欢迎的。”
“对了,一直知道你的闺名是廿廿,却不知是哪个字。是怀念的念吗?”离娘问。
月皊将离娘的手拉过来,用手指头在离娘的手心写下一个“廿”字,她一边写着一边轻声解释:“我阿姐生辰是四月初四,阿耶便给她取了同音的小名娰娰。我生辰是二十号,便叫廿廿啦。阿娘说我们的出生是上天赐下的相逢日。”
月皊半垂着眼睛,唇角挂着一点浅笑。只是这笑容很浅。她不是个能藏心事的人,离娘能看得出来月皊情绪有些低落。
“那姐姐的名字呢?”月皊略歪着头望向离娘。
离娘笑笑,随口道:“我自己随便起的。”
因她一生都在离别。
她瞧着月皊心情不太好,便说:“我给你弹琵琶听吧?你上次不是说我家乡的小调很好听吗?”
“好。”月皊软软地应着,又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离娘唱起姚族的离别歌谣。
浅浅的哀思声声溢出,漫漫漂浮在水波淋淋的水面。
一曲终了,两个彷徨的可怜人都红了眼睛。
月皊收起情绪,先扯起唇角乖乖的笑起来。她含笑望向离娘,说:“姚族的歌谣真好听,如果有机会以后去那里瞧瞧。”
离娘很小便离开了那里,却仍旧对故土有些久远的印象。她点头,亦怅然道:“若有机会,我也想再回去瞧瞧。”
只是离娘觉得似乎没有这个机会了。随着母亲的死,她和故土便难以再续上关联。至于父亲,那是个不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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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皊跟在江厌辞身后,亦步亦趋地沿着河畔往回走。她偏过脸,望向身侧的河面,河面上停着一艘艘画舫,还亮着些河灯,热闹又华丽。
她忽然想起了宜丰县那条安静的小河。垂柳弯腰,柳枝冻在河面里。
“月皊。”江厌辞停下来,转过身望着她。
月皊也跟着停下脚步,她抬起头,斗篷的兜帽宽大却遮了她的视线。她抬起手来,将兜帽毛茸茸的边儿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双眼睛来,望着江厌辞:“三郎?”
“过两天挑个天气好的日子,去跟你养父母拜年。”江厌辞道。
月皊一下子想到了白家。原来过去这么久,江厌辞的主意从未变过,只是推迟。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江厌辞在她开口前,先一步补一句:“没有赶你走,你也不用住在白家。”
河边的风忽然有点大,将月皊兜帽上的雪白的茸毛吹得东摇西晃。风里混了些细沙,她将眼睛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