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太傅这番托孤之言,不像是替冯家求个保命符,而像是在隐晦地规劝皇帝。
比起先帝与当今皇太后,某种程度上,冯太傅方是真正了解眼前这位天子心性的人。
被本朝太'祖延请出山前,避世十年的冯太傅并非淡泊名利:他追随过李氏王孙,也为利州太守献过策,奈何天下大乱,割据一方者凭借的是兵强马壮,无人理会他那些治国安民的高谈阔论。
就连先皇请他做太子西席,泰半也图的是求贤若渴的美名而已。
唯有太子不是。太子视他为东宫属官,既无异心,便可加以驯服,一如驯马。
人相马,马亦相人。君臣相得,追根究底,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心若合一契。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说:“老师放心,朕在一日,必不会教那样的事发生;等朕不在了——言传莫如身教,唯庸、唯常的品行,又有什么可担忧呢?”
他分明听懂了话中深意,但最终还是把话头拨回了原路。又小心翼翼地托着太傅躺回枕上,微微叹了一声:“老师,朕心里有数。”
冯太傅听见了吗?皇帝不得而知。这一场密谈,本就是临终讽谏,老大人剖心坼肝之语吐露完,瞳仁便渐渐涣散了。
生死者,一气聚散耳。无昨日之散,何来今日之聚?
是年秋,葛梭部新汗王入京觐见。
新汗王正是当年的图旻王子,与皇帝年纪相仿,且在红松围场里一同围猎过,算得上旧相识。
近十年未见,图旻王倒真是“儿女忽成行”,不过大多年纪还小。这一回来,只带着十一岁的长子和十岁的长女。
图旻不认得恭王。与皇帝行过抱见礼后,他问道:“这是陛下的第几子?”
皇帝一笑,说:“这是朕的幼弟。”
图旻一愣,忙向恭王揖了一礼:“是小王眼拙了。”他的父汗也不是没有老来子,只是适才他一眼望去,皇帝身后不见别的贵族少年,方将恭王误认作了皇子。
朝会过后,图旻一行人本该回使馆安置,皇帝却道:“当年红松围场上,飞鹰走马、挽弓搭箭,是何等放意肆志啊!而今你我大业在肩,竟然荒废下来了。”
图旻朗然大笑:“葛梭部放牧为生,骑射功夫都是为了衣食,虽然一日不敢落下,却实在谈不上精进。小王记忆犹新的,还是陛下当年的英姿。”
这样泛泛的恭维话,皇帝丝毫不放在心上,抬手一比:“咱们且往南囿瞧瞧。”
南囿开辟得极早,这几年因为天下太平,四境之内往来畅达,囿中汇聚了许多奇花秀木、珍禽异兽。若论其天然,固不能与红松围场相较,但风貌宏雅,亦属历代罕有了。
内侍牵了几匹马来,又有专人提了鸟架子来,上头拿金链子栓着只海东青。
图旻本也是行猎的行家,一眼便能看出眼前的骏马猛禽如何难得,以及,它们来自何处。
他年少的时候,曾经很不满父汗对大徵的臣服。可是当他成为汗王后,居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豢养的麋鹿、獐子、狐狸、野雉等都被放出来,皇帝没有上马,只伸手解了海东青脚上的金链,而后冲恭王扬了扬下巴:“去吧,朕将遮雪借给你。”
图旻的长子宗歌见状,无须父汗开口,自己亦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湛蓝的高天中,皓曜的鹘鹰恍若划破云层的弧光,广阔的旷野上,疾驰的马儿亦如流星赶月。
恭王始终领先宗歌一步之遥,放箭更是迅猛,沿途的猎物皆被他射中双耳,钉于树干;宗歌怎甘示弱,一样地箭无虚发,镞镞正中眉心,若以二人所得数目论高下,实在胜负难分。
皇帝倚马而立,闲拨着手中数珠,一面同图旻谈些别后轶事:毕竟是少年相识,抛开各自身份不提,仍有许多寒暖可叙。
相谈甚欢之际,偶一放眼,皇帝忽然打了个呼哨,正俯冲而下的遮雪被猛然喝止,在半空里盘旋了一圈,这才重新飞回了高处。
然而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马鹿已经被惊动了,它站立起来,朝着恭王二人露出攻击的姿态。
那是一头雌性马鹿,身后则是一窝初生的小兽。马鹿生性并不好斗,只是为了保护幼崽不得不恫吓敌人,只要面前的两个人主动退让,它绝不会恋战。
偏偏马背上的两个少年都正是抢阳斗神的年纪,这一趟的战绩又旗鼓相当,谁也不愿轻易认输。
况且,再猎下这区区一头马鹿,又有何难呢?
宗歌没有妄动,他是草原上的儿郎,不杀母兽是刻在骨子里的准则,为的是来年还有猎物可捕。
恭王也不动。大徵崇尚的是仁德,于他更是不敢违逆半分。
进一步,必将换来皇兄的猜嫌;退一步,便是做了这北蛮子的手下败将。
不知对峙了多久,他终究率先收起了弥漫着血腥气的弓箭,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往来路返去。
遮雪比他们更快一步,扑拉拉地往皇帝跟前飞去,皇帝却并不抬手接它,几个调理它的鹰把式齐力将这猛禽劝回了鸟架子上。
恭王与宗歌前后赶回来,麻利地跪下请罪,恭王道:“臣鲁莽,险些惊了圣驾,请皇兄责罚!”
“无妨。”皇帝神色如常,让二人起来:“行猎本为强身健体、怡情养性,不必计较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