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很快移开眼,心里知道这样的鞋最娇嫩禁不起染,多半是她的爱物,平日当差时都不穿出来。
终究硬不下心肠。他淡然说一句:“你回去吧。”自己先转身离开了。
算是说明白了吧。宝珠嘴角微微扬起一瞬:早该这么着了,只是一来她从前还小,有些话不该这个年纪的说;二来太子毕竟是太子,真冲撞了他总归不好。
前一世因阮才人一事,太子遭皇帝猜忌,宝珠受皇后嘱咐,暗中尽力帮衬,确实有几分同甘共苦的意味,那一点有别于旁人的情愫,也就是在那之后挑明的。
如今少了这段因果,便可自在无牵挂些。
然而许是绣了好些时日的鞋子沾了污水,她心里到底轻快不起来,抱着装画的盒子往回走,一面思量:贺新婚的诗不难作,书法她上辈子从二王练到宋徽宗瘦金体,如今返朴归真,下笔还算有两分把握;难的是骏马图,她于丹青一道悟性有限,只会看旁人的技艺好坏、格调高低,真画起来,论个平平亦勉强。
她轻叹了一声,回到住处,先搁好画,又换下鞋,干掉的泥浆是洗不掉的,唯有扔了,难免可惜自己做鞋时费的精力。收拾了一通,还到小书案前,捡起之前的字接着写:“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忽然莞尔——比起孤苦伶仃、际遇辗转,她此刻的烦恼,实则是何等有幸?
太子的婚期在十月。宝珠一算,拢共半年多的时间,实在不够她醍醐灌顶、画技一日千里,还是勤加练习,临摹前人之作为妥。
凤仪宫里有的画作多是山水花鸟,此外只有一幅《虢国夫人游春图》摹本,宝珠嫌此画中的马太富丽雍容,不大适宜赠与太子。
画馆里的藏品自然有许多,不过那已经不属于内宫了。
要是在从前,以她在皇后跟前受宠的程度,私下里拜托徐姑姑,让哪位有资历的内侍传句话,将画借进来几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自打去年皇帝在内宫设立六尚掌宫掖之政后,皇后手中的实权已经几近于无了。
宝珠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是她不愿意为凤仪宫惹麻烦,麻烦却一样可以找上门来。
三月初九,皇后遵从圣命,循旧礼祭祀先蚕神西陵氏,贤妃、公主及在京外命妇等陪祀。后妃二人身着朝服,至先蚕坛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毕,便暂居于斋宫,等待蚕出生后,行躬桑礼。
就在次日,尚仪局女官密告皇帝,随行内侍中有人窥视宫眷行动。
这个人,指的正是凤仪宫首领太监赵茂稹。
不止如此,待赵茂稹被收押,搜查其庑房时,又搜出一枚雕着竹林抚琴的象牙书签。
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是四品的职衔,有些财宝也算意料之中,不过前朝宦官为祸,殷鉴不远,这过分精美的书签,已然令皇帝感到不满。
更不必说,皇后的闺名中,恰有一个“筠”字。
第14章 .十四象牙书签
若没有赵茂稹窥视皇后在先,这样的念头自然太牵强附会。
要知道,不单凤仪宫,任何一位妃嫔都鲜少有直接与内侍说话的时候。通常,主子的吩咐,是说给身边可靠的姑姑的,姑姑再指派宫女或是小内侍,首领太监则是管教这些小内侍的,要他们时时刻刻记着规矩,小内侍的年纪稍长些,都不能再留在内宫了。
偏偏这回东窗事发得这样凑巧。
皇后因“忽染急症”,被立刻送回凤仪宫养病,躬桑礼由贤妃代行。
一同被软禁的宫人里,只有徐姑姑和宝珠大致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徐姑姑是皇后陪嫁,知晓她的闺名;宝珠则是见过太子写字,逢“筠”必有缺笔。
背后设计之人用意昭然若揭,一枚书签却算不上铁证,关键只在于,皇帝愿意相信什么。
头一个被提审的便是徐姑姑,而后是柳叶儿,二人皆是一问三不知,倒也没有受太多刑罚,各杖笞二十后便被放回来了。
宝珠知道,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已经入夜了,她被带出凤仪宫时便开始发抖,等见到审问自己的竟是皇帝时,险些连跪拜大礼都行不好。
皇帝的目光没有喜怒,烙在她瑟缩的背上:“你叫宝珠?”
宝珠不敢不答,几乎从嗓子眼里竭力挤出了一声“是”。
那声口实在不大好听,皇帝不禁皱眉:“朕素日听人说你伶俐得很。”
“是、是主子宽和…奴婢不敢,不敢当…”句子说长些,那颤音儿就越明显了。
皇帝勃然大怒:“你害怕什么!”
他知道这宫女的来历,亦知道她素来得皇后偏宠,心中火气越盛:“你知道什么,便说什么,过了这一时再想开口,未必开得了口。”
宝珠顿首不止,连说:“奴婢不敢隐瞒——奴婢只是担心,娘娘染疾回宫调养,却始终不吃不喝,奴婢不知道,一会儿汤药熬好了,该如何服侍她饮下…”
皇帝听完这番话,竟然笑起来:“是皇后指使你这样说的?”
“不!”宝珠矢口否认,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囫囵地分辩着:“不是的,娘娘一句话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