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落在皇帝眼里,只是越发坐实了他的猜测。这宫女是皇后心腹,年纪又小些,比起徐姑姑和柳叶儿,说出的话显得更可信许多。
片刻,皇帝说:“你回去吧。”
小宫女像是如释重负,手脚虚软地再度行礼,慢慢却行出去,仿佛被吓出窍的三魂七魄拖着一般,步子迈得艰难。
宝珠自己都不意被如此轻巧放过,哪怕她揣测对了,皇帝要的,不过是皇后肯服软而已。
他未必相信皇后与赵茂稹有私,也未必不知暗中弄鬼的人是谁,却仍将计就计,借此挫一挫皇后的锐气。
皇后一言不发、不吃不喝,或许是无声地控诉皇帝不顾她的颜面、以及太子的颜面。
但同样的,皇帝或许也恨她宁肯舍弃自己的颜面、太子的颜面,也不愿向他求一句情。
真是奇怪。分明互相怨怼已久,还要这样每常耿耿于怀。
宝珠回到凤仪宫,尚仪局留下来看守的几名女官已经退到屋外了。正殿的桌子上放着各样药材,不仅有温和进补的,还有两盒棒疮膏。
宝珠招招手,让杏儿过来,将棒疮膏给徐姑姑和柳叶儿送去,自己清点了药材种类,往后殿去向皇后回话。
杏儿把药盒捧在手里,又小声问宝珠:“要不要给太子殿下报个信儿?”
“不必。”回答她的却是皇后。
贤妃代皇后主持躬桑礼一事百官们已经知道了,至于皇后的病是真是假,却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宝珠轻轻比了个手势,让杏儿先去,自己扶着皇后坐下,循循道:“才送来的药材里,有两支参品相不错,大小也适中,不如让小厨房拿去熬个鸡粥,春日里易倦怠,娘娘是该多进补些。”
皇后听罢,点点头,竟露出笑意来:“你说得很是。既有赏赐,咱们便受用吧。”
宝珠便让一个侍立在旁的宫人去吩咐小厨房。自己仍陪伴着皇后,又说:“娘娘偶有微恙,不叫太子殿下知道,固然是不想殿下挂心,可为人子的,又怎能不惦念父母呢?”
皇后略扬下巴:“你瞧外头那架势,太子见了如何想?”
宝珠却不认为太子会如她说的那般沉不住气,只是做长辈的不愿让儿女看到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也是人之常情。
她一笑,接着说:“娘娘忘了,明日就是内讲堂开课的日子。”
这是贤妃娘娘向皇帝提的议。立国以来,宫中女子既有前朝留下的,又有重新采选的,品德学问参差不齐,规矩亦混乱,很应当设一内讲堂,聚齐妃嫔宫人,择尚仪局女官讲授女四书等,以教导规矩德行为主,识文断字为辅。每月初十日始,为期五日。
宝珠以为,这位贤妃娘娘今日的克佐壸仪,倒比前世的骄奢狂妄,更令人侧目。
不过能够借此和善善通个气儿,总是好的。
皇后最终听从了她的建议,写了一张给太子的字笺,只言自己略有小恙,太子不必挂怀,别的一字不提。宝珠将它妥善收好了,又服侍皇后用了些药粥,方才洗漱安置。
这一日从早上皇后从先蚕坛被送回来,一直折腾到夜深,徐姑姑和柳叶儿两个暂时都下不了床,宝珠给皇后值夜,也不像平日就睡在外间,而是守在床前,蜷着身子合眼一时,又该起身了。
头一次开内讲堂,何止不敢晚去,衣饰妆容上亦是斟酌又斟酌,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内讲堂同凤仪宫离得不远,就设在凤仪宫以北的一处闲置宫殿,同样处在中轴线上。
宝珠一行人去得不是最早,但绝对不算晚。她抬起头,看见门前匾额上写的是“猗兰所”三个字,
一时想到《琴操》中说,猗兰一曲乃是孔子所作,嗟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险些失笑,幸而无人察觉,连忙端正了神色,同杏儿等依序列队,低眉敛衽往里走。
皇帝妃嫔中,当然都是资历浅的需要来聆听教诲,宝珠暗暗一觑,除了阮才人,全是生面孔;太子姬妾暂且只有善善和柳芽儿两个,不敢缺席;此外仍以各处宫人占了大半,有举止安分的,就有交头接耳的。
一时尚仪局女官露了面,轻嗽一声,那些窃窃的交谈声也停了,依着长幼尊卑,大家纷纷在各自席前跽坐。
女官代表着贤妃,说话的声口自然不同。颂赞了皇帝恩德,又谈些先代贤妇良女,渐渐引入正题。
凤仪宫这些人规矩礼仪上都不含糊,同一个姿势保持一整日也不在话下。其他宫的,平日里或许就没这么严格了,跽坐了半日,就有些微微晃动的,更不用说那些年轻的嫔御们,多是如今受宠的,一向娇贵,哪里吃得了这苦,甚或皱眉切齿起来。
阮才人倒没表现得太不满,只有些无聊地左右打量着,转了一圈,发现了宝珠,见她一副从容自若的模样,索性将她从上到下地来回端详。
宝珠自是感觉到了有道目光冲着自己来的,却佯装未觉,依旧注视着尚仪女官,只是心里开始琢磨,等讲学结束后,如何避开此人将字笺塞给善善。
待到讲课毕,已接近中午。宝珠慢吞吞地起身,一来是双腿确实有些酸麻,二来则是找寻善善的踪影——不凑巧,善善是主子里头排位最末的,在前一排最西头;宝珠是宫人里头一个,在后一排最东头。
好在善善也正东张西望,一时瞧了过来,顿时眼睛发亮,冲宝珠招了招手,二人都随着众人往门口走。
出了猗兰所,善善便走不动了,宝珠顺势上前去搀扶她,将手心里叠成方胜样式、攥了多时的字笺交到她手里。
善善对她笑一笑,谢她支撑自己一把,随口问:“皇后娘娘凤体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