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一根木头一般,任由母亲和丫鬟给自己换上了新衣,束上了腰带……
母亲忽然凝噎,望着手中多出寸余的腰带,看着衣服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样子:“君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还好。”李君屹淡淡地应了一声。
自从他服下七心丸后已经发作过好几次,嘉和性情阴晴不定,有时会给他一颗解药,有时候不给,后来衡阳王来京之后,他再也没有进过宫,没有见过嘉和,自然也没有再服用解药。
是以每毒发一次,他身上的七心丸之毒就深上几分。随着发作次数的增加,毒性如同洪水猛兽般在他的身体中肆虐,他的身体极度不适,人自然也跟着消瘦下来。
然而他并不在意这个,每次毒发的时候,他会服用一些止疼的药物,让自己不至于那般难受。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承受几次毒发,或许下一次,或者下下一次,那七心丸的毒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他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觉得这是自己该得的下场。
他用七心丸的折磨,来给自己赎罪。
他是邹国的罪人,因为当初他为了损害先皇对太子的信任,故意将嘉和从襄国带回来,使得襄国复辟,邹国对襄国的制约功亏一篑。
他亦辜负了先皇对自己的器重,做了叛国的事情。
他也是沈清月面前的罪人,他辜负了沈清月,让她几次陷入危险中险些没了性命。
他甚至也是嘉和面前的罪人,他没能早些下定决心与嘉和断绝关系,让她对自己还有所期盼,以至于她一错再错……
种种罪过,非死不能赎。
李君屹从母亲手中接过腰带束好,整理好发冠后,便出了房门。
时隔多日再踏入皇宫,曾经那些值守伺候的侍卫宫人都被尽数换掉,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公公领着他去见沈清月。
踏入沈清月所住的宫苑时,一阵木香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院子里中了许多木香花,该是从旁处移来的,花瓣落了一地,连土壤都是新的。
沈清月在院中煎茶,倾髻簪花,垂眸敛神,鍑中茶水正沸,闻着像是双井茶。
他最喜欢喝的茶。
“我记得你最喜欢喝这茶,”沈清月倒了一杯,抬眸看他,盈盈递上,“尝尝……”
李君屹双手接过,浅酌一口:“很好喝。”
沈清月微诧:“不烫吗?”这是刚煎好的茶……
“还好。”他道。
他自毒发过几次后,五感明显消退许多,故而方才入口的茶,他的确不觉得烫。
沈清月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目光是他只在梦中见过的柔情:“李夫人同我解释了,她说当初你并没有签下和离书,是旁人仿照你的笔迹签下的……”
李君屹沉浸在她的柔情似水的眼眸中:“她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沈清月将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与他挨近了许多,面上带着期盼,眼波楚楚:“所以,我们其实并没有和离,对吗?”
李君屹心中悸动如擂,用最后的理智唤她:“公主……”
“别叫我公主……”
“清月……”
她仍是不满意,提示他:“你曾叫我夫人……”
他的理智顿时崩塌,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终是吐出那两个字:“夫人……”
她蓦的绽开了笑容,带着一丝狡黠的、得逞的意味。
偏房中忽然冲出一个人,尖叫着、愤怒地朝他跑来。
那是脸上带着长长的伤疤、眼睛失明了一只的面目狰狞的嘉和。
“你骗我!你骗我!”嘉和发了疯似的捶打他,撕扯他的衣服,他的头发,她长长的指甲将他的脸和脖子挠出了血,她的银牙咬在他的胳膊上,恨不能咬下一块肉来……
他没有动,任由对方发泄,他的视线一直都在沈清月的身上。
沈清月却再没了方才的温情脉脉,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冷淡,从容镇定地叫人将嘉和拉走了。
都说杀人诛心,她做不到杀人,只能诛心。
诛的是嘉和那颗爱李君屹爱到痴狂、爱到偏执的心。
诛的是太后那颗过渡溺爱嘉和、为她做下种种恶事的心。
嘉和从那一天起就疯了,她没了容貌,瞎了一只眼睛,还被最爱的人欺骗,她最重要的东西全部都被摧毁了,于是她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忧无虑,疯言疯语。
嘉和疯后,沈清月将她送去太后身边。
太后自从宫变之后,便很少踏出安福宫的宫门。虽然表面上她从太后变成了太皇太后,但她并不是衡阳王的生母,衡阳王对她并不上心,只是做到不缺她吃穿用度罢了。
太后看着疯癫的嘉和心痛不已,加之先帝的离世,自己受到的冷遇,种种事端终于压垮了这个老人,她很快就病倒了。
身病好治,心病难医,听说太后薨前最后的心愿是想见沈清月一面,她派人去通传,然而沈清月却恍若没有听见,只低头怔怔看着手中的一把折扇……
那是薛崇枫第一次见她时手执的扇子,犹记得那日清晨山中明明清凉,他却目光灼热,手中的扇子在胸膛前摇得厉害……
第90章 .结局(下)·✐
江凌游随沈清月回京城后,便被安排进了太医院,与其他太医一起研究七心丸的解药。
太医院的各种药材十分充足,让他得以大展身手。
先前他研制的几味毒药都找人试过了,那些是天牢里的不日问斩的重犯,试过几次药之后,江凌游总算做出了七心丸的解药。
沈清月和绿竹一日三次服下一段时间后,果然没有再毒发过。
绿竹与洛杨两情相悦许久,她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沈清月便给二人许配了姻缘,还给绿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足以让他们小夫妻二人在京郊外买一处不错的宅子。
江凌游也想将栀素娶走,但栀素见绿竹已经嫁出去了,若自己也嫁了人,沈清月身边没了贴心的人伺候,她不放心,故而拒绝了江凌游回许州的提议。
可江凌游性子散漫,在宫中颇受约束,原本以为给沈清月解了毒就能回去做江凌野医了,可栀素不愿意离开沈清月,自己带不走她便不甘心。
栀素在他的请求下左右为难,两人吵了许多次,最后江凌游没了办法,只好找到沈清月,将这件事告诉了她,希望沈清月能将栀素许配给自己。
沈清月将栀素叫到身边,询问她的意愿。
先前还笑话桑末去了凌州就被薛崇羽留住了的栀素,这会儿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初桑末的纠结与左右不舍。
沈清月已经从她的无法割舍的纠结中知晓了她的心愿,便替她做了决定:“栀素,你随江凌游走吧。”
栀素立即摇头:“小姐,我不走!”
“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应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我不想你像我一样错过,”沈清月像当时安慰桑末那样安慰她,“绿竹不是还在京城吗,许州离这里也不远,我们主仆三人总能再见的,你且安心随江凌游走,若日后他待你不好,你便回来找我……”
栀素终是泪眼婆娑的与沈清月告别,她说什么也不肯要沈清月给她准备的嫁妆,沈清月便没有强塞给她,只给她准备了一身嫁衣……
后来栀素在那嫁衣中发现了一张数额很是不小的银票。
绿竹和栀素一前一后嫁出去之后,大哥担心她无聊,便让穆宁时常进宫陪她说话,或者带她出宫游玩。
大哥如今是衡阳王最信任的人,在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许多人都巴结他,想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
然而大哥觉得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大都娇气,他粗手笨脚的莽夫一个,委实伺候不来那些娇滴滴的姑奶奶。
沈清月打趣他:“我也是养在深闺里长大的,原来大哥一直都觉得我很娇气。”
“你可别钻我话里的空子,再说你也不娇气啊,当初在密林里和世子一起来找我,衣服都划破了也没见你抱怨一句……”
“我那时鞋底还扎了一根刺,脚也被刺破了,然而大哥你却不肯理我,还叫我滚……”
孟清云想起自己当初对沈清月粗暴的态度,羞愧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不提了。”
“那远的不提,咱提近的,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确实该成家了,既然你不喜欢京城的姑娘,那你觉得穆宁姐姐怎么样?”
粗犷豪爽的孟清云,却在此时磕磕巴巴道:“穆宁嘛……那不是……太熟了嘛……不太好意思开口啊……”
沈清月早就看出他喜欢穆宁,如今既然说开了,她这个做妹妹的自然要帮他一把:“大哥若不好意思开口,我替大哥说去。”
孟清云一口答应:“那你替我说去!”
然后沈清月便试探了穆宁一番:“穆姐姐,我大哥要成亲了,想请你帮个忙。”
穆宁果然变了脸色:“孟将军要成亲了?”
“对,马上就要成亲了。”
穆宁失魂落魄:“孟将军想让我帮什么忙?”
“成亲那天还差个新娘,大哥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成为他的新娘?”
孟清云与穆宁成亲的那天,衡阳王与朝中百官前来贺喜,轰动了整个京城。
笙歌鼎沸,鼓乐喧天,沈清月置身与漫天的喜气洋洋中,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成亲的那天。
她手执却扇,端庄羞涩,不敢偷看夫君的脸庞。
她在最好的年纪,满心期待的嫁人,憧憬着未来与夫君心灵相契,琴瑟和鸣,无论外面风雨如何,与他在一起便能风光霁月。
造化弄人,命运终是让她满腔的情深付错了人。
尘埃落定,热闹过后,沈清月恍惚有了那么点想出家的意思。恰好宫里有一座佛堂,曾是太后礼佛的地方,原本要拆掉的,但是沈清月拦了下来,说自己最近想清清心,这佛堂便先留着吧。
大哥得知她这么年轻便要入佛门,慌慌张张地送来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给她看,让她千万不要了却红尘,毕竟这世上的好男儿还有很多,想要什么样的便有什么样的,比如这个人长得像李君屹……
沈清月哑然失笑:“大哥不会还以为我对他余情未了?”
大哥心直口快:“了不了得也无所谓了,反正他都快死了……”
“他怎么了?”
“听说生了重病,已经不能下床走路了……”
沈清月这才想起,这几日太尉夫人舒氏几次三番求见她,都被她拒绝了。
想来是为了李君屹的事情。
她对李君屹没了情,也没了恨,这几日抄佛经抄得悲天悯人了些,想着佛经里常说普度众生,于是在下一次舒氏来求见她的时候,沈清月出来见了她。
舒氏哭着跪在她的面前:“求公主救救君屹,求您了!”
舒氏到底是长辈,沈清月看不得长辈跪自己,便将她搀扶起来:“李大人怎么了?你想让我怎么救?”
“他生了重病,可是他不愿意医治,他在等死,可我想你或许能劝他……”
“我……”
“求您了,您去看看他吧……”
“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沈清月带了一名太医,与舒氏一起去了太尉府。
路途中舒氏向她描述了李君屹的病情:“他不晓得生了什么样的怪病,如今已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甚至大夫说,他同样丧失了嗅觉和味觉。可他很抵触大夫探脉,大夫只好根据他现在的症状用药,根本不起作用……”
沈清月听着这样的症状,觉得有些耳熟:“会不会是中了毒?”好像先前听江陵游说过,七心丸的毒若不能及时缓解,会渐渐失去五感……
舒氏拭着眼泪,道:“他不叫大夫看病,谁又知道他究竟是生了病还是中了毒呢?”
太尉府,李君屹的房中,李君屹一个人躺坐在床上,脸色枯败,看起来是那样的了无生气。
可他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安然,仿若他早已知道自己快要油尽灯枯,在静静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沈清月三人走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受到一丝的惊动,确如舒氏所说,他如今看不见,也听不着。
只是在太医在上前给他把脉的时候,他才动了动,将自己的手缩回被子里,拒绝了对方:“不必劳烦。”
舒氏将希望的目光投向了沈清月。
沈清月走到床边坐下,想将他的手从被子拿出来。
他依然表现出了抗拒,在拉扯中握住了沈清月的手,忽然愣了一下。
沈清月顺势握着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自己的名字。
“清月?”对方讶然出声。
“是我。”沈清月下意识的回答,可随即又想到他现在听不见,便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点了点头。
他的手在她的脸上轻缓地移动起来,枯瘦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她的鼻,她的唇,她的脸颊……
沈清月微微有些抵触,身体不由往后移了一寸,对方该是察觉到了,手上的动作顿住,而后无力地垂了下去:“对不起,是我冒犯了。”
沈清月示意太医过来把脉。
这一次,李君屹没有拒绝。
太医很快便探出他的确是中了七心丸的毒,好在太医院有药方,是江陵游走前留下的专门解七心丸毒的药方。
舒氏听到李君屹有救了,脸上泪痕未干,又喜极而泣起来。
沈清月也很高兴,觉得自己功德无量。
李君屹的症状已经不可逆,但太医院送来的药方好歹留住了他的性命。
他本已没了活下去的意愿,若非沈清月来见他这一次,他或许再过些日子就能安静地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