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认为这名单有问题?”
赵渊眼底沉下蒙蒙冷光,心照不宣。
痼疾已深,待要拔除,非得温水化冰,缓缓而治才行。
*
“姑娘小心些。”
小厮在前方带路,殷勤地搀扶着玉栖,走过了一段很长很陡峭的台阶。
玉栖一边走,一边思忖着施昭云。她想她刚才确实太鲁莽了些,也忒自私了些。
私通逃婚确实是为人不齿的重罪,施昭云总要顾忌家族的颜面,怎么可能跟她说走就走。换位思考,如果她是施昭云,她也会考虑考虑,不敢贸然行事。
玉栖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此时见了他,他又会说什么?
没走多久,几间破败简陋的禅房映入眼帘,上面的彩漆七零八落,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
芦月问道,“施公子呢?”
小厮指了指那些禅房,谄笑道,“公子就在这里面等着姑娘,姑娘自己进去吧。”
玉栖掐着指节,嗅出几分不寻常的味道来。
这是寒山寺翻修之前的一处废弃禅房,她和施昭云多次在寺中相会,却从来没在这种地方见过面。
天边日光隐去,西风甚紧,几只落单的大雁,孤鸣而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气渗入肌肤,玉栖轻轻打了个寒噤。
这地方太冷了,不是秋凉的那种冷,而是荒败腐朽的阴冷,令人滋生不详的感觉。
玉栖掩了掩斗篷,立在门口,停步不前。
“你去把公子叫出来吧。”
那小厮古里古怪地嘿嘿一声,并不照做。
便在此时,禅房里闪出个人影,穿了身褐色长衫,脚踏黑毡靴,矫壮魁梧,颏下新长几根短短的胡须,却是那徐小侯爷。
“七姑娘,某请姑娘的安好了!”
徐小侯爷嗓音本粗悍,此刻眉眼微笑,故意拿捏细酸的声音来,听来甚为难受。
玉栖登感受骗,冷冷道,“原是小侯爷大驾在此。何故要冒充他人?”
因为逼婚的事,她本就对此人恼恨已极,恨不得拂袖而去。
但此刻见他左右两臂各扣了一黄光锃然的金环——那是武考中获得“武功郎”才配扣戴的殊荣,身边更有一名小厮助阵,料来她和芦月两个弱质女流并不是对手,这才忍着没有发作。
小侯爷嘿嘿笑了下,“为了和美人私会,当然要使点小手段,否则,姑娘见到在下的影子就远远地跑开了,焉会这般和颜悦色地说话?令尊令慈已把你许配给了我,咱们提前亲近一番,也是顺利应当的……”
说罢搔了搔耳根儿,抬手就朝玉栖伸来。
芦月大叫一声,“别靠近我家小姐!”
话音未落,芦月就被掐晕了过去。随即哐地一声,破院子的门被沉沉带上。
玉栖抱住芦月的身子,低呼,“别伤害她。”
小侯爷踏在玉栖身前,影子将她全然笼罩。他那强壮的手朝玉栖伸来,言语多含威胁之意,“咱们是诚心实意想跟七姑娘亲近亲近,七姑娘若是敬酒不吃,咱们也只能来硬的了。”
玉栖盯着眼前人,急恨翻涌。她的行踪向来是低调的,尤其是此次和施昭云见面,更是半分也没告诉旁人。
小侯爷怎么会在这儿?
玉栖咽了咽喉咙,竭力稳住心神,和他扯些别的,以求拖延时间。
小侯爷皮笑肉不笑。
“这还不是你死也不从我闹的?实话告诉你,你家大姐儿想进宫,那是有求于我们徐家。你家大夫人没办法了,才安排咱们在此相会。你也不用盼着有人来救你,这几间禅房,我早就围死了。”
大夫人,竟是大夫人做的。
大夫人厌恶她们母女她是知道的,没想到竟绝情至此,泄露了她的行踪给小侯爷,叫她蒙耻挨欺。为了让大姐儿顺利入宫,大夫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玉栖心口起伏,难道今日寒山寺来的那位贵人,竟然是小侯爷不成?
可回想方才竹林那人,丰神沉静,性如雪霰,却又绝不像是小侯爷之流所堪比拟。
当下却不容多想,小侯爷铁箍似的手已紧紧拽住她的斗篷,旋即就欲挑她的下巴、沾她的唇。
这男人放纵过多,内底虚空,再加之练武之人,常年经受日晒雨淋,三十多岁,已然有秃顶的趋势。
玉栖烦恶交加,一阵干呕,险些吐出来。慌乱之中,她能摸到的,只有发髻上一根并不算尖利的步摇。
想也没想,玉栖便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朝小侯爷的手臂上刺去。虽然并没直接划出血来,却也划破了他一大片衣襟,翻出一长条猩红的皮肉。
小侯爷登时吃痛,手臂一缩,暴怒道,“臭丫头!你找死!”
玉栖不理,抓紧了时机往门外跑。好在那破门年久失修,只是虚掩着,稍微一摇晃就被破了开。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
小侯爷捂着淌血的手臂,在背后穷追不舍,骂声不绝于耳。
呼呼的北风吹得玉栖耳朵生疼,她肺里灌满了寒冷的空气,像结了冰一样,偏生衣衫又凌乱,更添狼狈。
迷离之中,她只有一个意识,似她一个闺阁姑娘,这般褴褛落魄地跑出去,身后还跟着个小侯爷,纵使她最终能逃出小侯爷之手,流言蜚语也足以淹死她,让她名声扫地,再嫁不得他人。
思及此处,更是恨痒难耐,急泪就欲滴落而下。
脚下越来越疲软,呼吸沉重得破风箱,想从凛冽的西风中呼吸一口都困难。
周遭的僧人、香客越来越多,有的咋舌,有的发愣,有的指指点点。
跌跌撞撞中,玉栖也顾不得听别人在说什么,她只想着往人多的地方跑。可人越多,也就意味着她越难堪。
心力交瘁之下,她膝盖一弯,便僵挺挺地跌在青石地面上,膝盖、肩膀都传来钻心的疼。
玉栖痛得闷哼,泪似断线的珍珠链子般,簌然落下。
围观的人太多了,她完了。
迷迷糊糊中,玉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影。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什么,一男子峻朗的眉目朦朦胧胧地就浮在她眼前,散发着冷调的旃檀香,好熟悉。
几乎是本能地,她揪住了那人的长裾,仰头脸来,泣不成声,“救救我、救救我……”
赵渊从马车上下来,猛然见到张熟悉的面孔。
跌在地上的人儿唇瓣毫无血色,肩头的衣衫都破烂了,只有她那双荏弱的手臂,恳求似地攥着他的衣襟。
是她。
这才分别不到两个时辰,她何以狼狈至此?
赵渊神色一暗,解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玉栖身上,将她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她的力气已经完全耗尽了,清丽白腻的手臂搭在他的肩头,幽香萦怀,像一只无骨的蝶。
小侯爷追到此处急刹,见到手的美人被人横刀夺了去,口中污言秽语。
谁敢管他徐家的事?
赵渊垂着眼皮,黯淡如深夜。
“左凛。”
左凛常伴御前,出刀何等迅捷,小侯爷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按在地上扣住。
小侯爷哼哼唧唧地伏在地上,见了身前人的剪影,才知道碰上了什么人。
他顿时求饶也忘了,骨骼熔化,面色酱紫如土。惊恐之余,更觉得自己眼花了,难以置信。
“陛……?!”
小侯爷浑身筛糠,还欲挣扎着起来再说什么,就听“咔嚓”一声,被身后的左凛断掉一截骨。
作者有话说:
赵渊:老婆有难的地方就有我
◎最新评论:
【撒花】
-完-
第4章
◎上药◎
左凛瞥见主子竟把一素不相识的女子抱上了马车,心中不免暗暗咋舌。
他们……认识?
左凛低头看了看地上哇哇乱叫的小侯爷,沉唇一笑。
陛下近日来正欲办徐家,世上竟有如此蠢人,自己送上门来。
……
马车里,玉栖正战战兢兢地坐在软垫上。
长方的车舆被暗黄的纱帐笼住,四壁坠以沉静细腻的双璜白玉佩,幽幽散发清净的旃檀,庄敬而矜贵。
马车车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帘幕一放下来,就只有那人和她两个。玉栖愈发晓得自己撞上了大人物,坐在绵软丝滑的坐垫上,如芒在背。
她的肩角披着一件云锦斗篷,滑腻的缎料与她肩膀的肌肤贴触,丝丝残余的温度传过来,似乎在提醒她,她在和一个陌生男子独处。
赵渊把她抱上马车后,随手掀窗幕,朝外瞥了眼。
小侯爷杀猪似的哀嚎回荡整个寺院。
“很冷?”
他忽而问话。
玉栖耳根一凉,拨浪鼓似地摇摇头。她嗓音嘶哑,泪痕还没干涸,想说“谢谢您”三字,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抖什么?”
车舆里温热正好,远不至于冷得发抖。追她的小侯爷也被拿下了,没有任何威胁。
玉栖深吸一口气,方才的遭遇让此刻的她畏惧任何陌生男人,马车虽然暖,她却只感到昏昏沉沉的寒气,控制不住地紧张。
“公子,东西来了。”
左凛本想掀开帘幕把东西送进来,仿佛又觉得不妥,刚掀了一个角,又作罢,把一小青瓷瓶隔着帘角送进来。
赵渊应了声。
“自己拿着,涂上。”
玉栖方意识到自己额上还有一块磕伤,此刻想起来,额头还真是咝咝啦啦地疼。
她难为情地摸了摸伤口,伸手接过了小青瓷瓶,里面黑色的药膏清甘微苦,闻起来像是上好的跌打损伤之药。光那青瓷小瓶,釉色晶莹纯洁,也是件不可多得的好物。
然男子虽把药给她,言语之下却并无太多的关怀之意,完全是陌生人间的疏冷,给她药好像只是怕她弄污了马车。
玉栖咬着唇,左右尴尬。
她并不能抬手敷药。她已经够狼狈的了,发丝散乱,滑落鼻尖,耳坠也丢了一只。若是再抬手,肩头的斗篷就会滑落……她的肩膀上没有衣物。
玉栖一时讷讷,青眸盈盈,尽是隐忍。
这是人家的马车,自己本就是叨扰了,若是再请求主人暂时下车去,着实太过分了些。
赵渊见她手握瓷瓶,却没有后续动作,便已晓得了她的为难之处。僵持间,女子那雪白的面颊,仿如白絮,一时揉碎视线里,甚是惹人恻怜。
赵渊眼尾染了些晦暗,不动声色,接过那瓷瓶来,指腹取了少许药膏,在她额头打圈,动作却谈不上怜惜。
玉栖没想到他会亲自为自己上药,整张脸本已被马车中温热的空气熏得热,此时再被男子那陌生的力道所揉碰,宛如千万道神经同时麻痒,激灵灵地升起一道冰线,冷透全身。
她本能地要躲,男人手指上的力道却掐在她发髻间,把她的头扳正了过来。
“别乱动。”
玉栖登时像被打了穴道般没再动。
她生得本是清丽,身形堪称清瘦,方才在体壮如牛的小侯爷面前,宛若被泰山压顶。而眼前的男人虽颀长峻秀,英华隐隐,但与她比肩而坐时,压迫之感更甚。
药膏的清凉一丝丝渗入肌底,夹杂着马车上淡淡的旃檀,渐渐令她乱糟糟的心冷却下来。
赵渊为她敷完药,寻了个帕子净手。那玄黑的药膏很是粘手,饶是以湿帕子多番擦拭,也还是难以去除指尖的黑色。
玉栖忽生几丝愧疚,人家好好的手,明明是丰润如玉,斯文白皙的,蓦然被弄成了这样,衣襟也被她抓皱了,着实是麻烦了人。
改日,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定然要带着礼物登门拜谢。
玉栖思绪如潮,栗惧之意略减,歉仄和感激顿时弥漫心头。
“谢谢……您。”她憋了半天才说出口,语声细微,几不可闻,“能不能,带我去成衣店,换,换件衣衫?”
这话同样说得不合时宜,换不换衣衫的,着实不该对一个陌生男子说。可她不能这副样子回家去,大夫人怕是会打死她。
赵渊擦着指尖,听姑娘那喁喁低声,怀中的白罗衫似隐还露,几缕粉质感的甜弥漫在空气之中。
方才碰过她的指尖蓦然生出些别样的感觉来,难以说清,似要再刮一刮她那白茉莉似的柔肤。
但见她双臂紧抱,像防贼似地防着,恨不得缩到马车角落里……赵渊那点子旖旎之情终是消失得一干二净,意识复又被冰冷的暗流裹住。
赵渊将擦手的帕子丢在旁边,沉声吩咐道,“去行宫。”
马车辘辘而起,因为窗子被黄纱遮盖住了,玉栖并看不见外面的路。她手指碰到身下细滑的绸料,心中阵阵寒噤。
她暗暗猜度身边男子的身份,想来必是皇亲国戚,寻常百姓即便是普通大臣,也不配用黄之一色。
微风时不时地隔着帘幕吹进来,那人神色如常,喜也好,怒也好,都无半点,仿佛她是个物件,在不在都无所谓。
玉栖暗暗叹口气。
他应该也是好人,自己这般警惕,却是没必要。想开口再行道谢,可猛然又想起来上午她和施昭云私会的事……若是话茬儿一开,他再追究起来,可怎么是好?
思及如此,只得闭嘴不言。
方才出了寒山寺,就听前方一阵急马蹄哒哒哒之声。那急马的主人仿佛也是朝寒山寺而来,半晌,勒了缰绳,马蹄声猝然而止。
玉栖往外眺望,只见来人清峻美质,身形如孤鹤一般,竟是施昭云。他正跟几位小合上问询,连说带比划,神色甚是焦急,仿佛是在寻她。
小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细声细气地道,“小施主刚才不是叫手下请了那位姑娘到后院禅房吗?怎地又来问小僧?”
玉栖心中雪亮,方才是小侯爷假借了施昭云的名头,骗了自己,也瞒过了寺庙众人。她眉心隐隐跳,张口想呼施昭云,可之前他对她说的话却又浮上耳边。
……外室。
像是塞满了一嘴腌黄瓜似的,玉栖酸涩得不像话。忽然又想起自己此刻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若是贸然出去,更是要被轻看,到嘴的呼唤又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