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栖神思不属,坐在原位,神情似乎比方才还要落魄。
赵渊上上下下地冷剐着她,低嗤一声,手背轻淡若无地搭在她的手腕上。
“认识他?”
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那点小秘密,他早知晓。
两人并排坐在马车,本挨得极近。玉栖神经烧烫,空惘地瞧向他,一时如无数火炭流入腹中,被他拿住的手腕更是被锢住了,动弹不了。
“不认识,”她小声道了句,声线也有些颤,趁机缩回了手,“还是,还是请您送我去换一件衣服吧。”
闺中女子名声大如天,此刻和施昭云见面,却是无可无不可。况且,她感觉她也走不了……
赵渊见她痴痴望着窗外,没来由地浮上股怫然。远处那抹清瘦身影依旧在焦急徘徊着,是她的情郎。
赵渊暗自冷噫。
她是很美,碧桃一枝蘸春水,即便是在如此的狼狈落魄下,也颇有动人之处。可是,她还用不着防着他。相反,他若真想要她,也由不得她说不。
赵渊收回视线,叫了声走。马车疾驰,从施昭云身边掠过。
……
行宫内,虽是秋末时节,地龙已烧得极为热暖,蒸得人浑身上上下下都暖融融的。房间铺着九彩戏凤的厚地毯,一座不大不小的瑞脑香炉袅袅吐着熏烟,宁静而庄重。
玉栖换好了衣衫,□□蝶裙质地轻盈,莲花胸襟,一条水玉带腰封宽大,正正巧巧围住了她的腰,显得腰肢越发窈窕,不盈一握。
她对着铜镜看了许久,觉得不妥,故意将水玉腰带弄得松弛些,又在里面把原来的腰带也系上,使腰瞬间粗了一圈,那股奇怪的感觉才略减。
她磨磨蹭蹭了良久,手心都被地龙熏出了一层汗,才垂着头从隔间里走出来。
那人正垂眸静立于书案之前,手执狼毫,沙沙在宣纸上写些什么。
他姿态是极好的,立如落了雪的松木,动静合宜,无一丝畏葸之态。那股隐匿的贵气,也是寻常男子所没有的。
见她出来,他淡淡扫了眼,“过来。”
玉栖心神一震,克服了忸怩,款步上前。
赵渊放下狼毫,抬头来瞧她。
只见她秾纤得衷,鼻若玉葱,两只绣鞋被裙摆所挡,拘谨地并在一起。只是腰间突兀地臃肿一块,一看就是她自己藏的小心眼儿。
她是符合他心意的,像这般沉溺似地瞧她,今日已是第二次,之前从没有过。
可是,她既然不愿意,他也不会强纳她。进宫为妃的人选早已定下,他不能为了一时的兴致随意更改,坏了远谋。
“你叫什么名字?”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她名字。
玉栖尽量宁定心神,他对她有了大恩,这一次,她不能再如之前那样敷衍不答。
“家父姓玉,小女在家中行七,闺名不敢擅称。承蒙公子相救,才使小女免遭恶人之手。又赠衣给小女,恩德实是感激不尽。”
这番话她刚才在隔间就打好了腹稿,会不会登门拜谢不一定,但她总要这么说,礼数总要到位。
赵渊沉沉嗯了一声,听她言语间尽是疏谨胆怯,便晓得她是玉家那从小被当半个婢子使唤的七姑娘。
只是她如此道姓而不称闺名,和她那故作臃肿的腰带一样,欲盖弥彰,到叫人生了几分谑弄的意兴。
玉栖见他没再问下去,想来是知晓父亲名讳的。
她双手攥了帕绢,壮着胆子往下试探道,“不知……您可否留下高姓?也好日后叫小女的父母登门拜谢。”
赵渊闻言,眉睫下有长长的黑影,若隐若无地瞥了她一眼。
玉栖见他并不径答,想是不愿留名,一阵奇窘袭身。正当要岔开话头时,却听他沉沉道,“登门拜谢倒不必了,这里平素并无人居住。”
玉栖见他面容冷淡,想必是不愿与自己过多瓜葛。他已经为了她得罪了小侯爷,惹了徐家的事上身,日后少不得要被找麻烦,与她保持点距离,也不失为明哲保身。
玉栖念及此处,便不再问。
她局促地站在原地,微凹的眼圈下,残余些许洇红之意,既是尴尬,又是难言。
行宫久无人居,屋内高墙重幕,此刻临近黄昏,虽然点了一十二支朱蜡,却犹显周遭昏沉。可玉栖一站在那里,便乍现一抹亮色,把四壁都映亮了。便好似她天生是一颗生晕明珠,遥遥挂在天际,引得人去摘将下来。
赵渊染了些意兴,指节轻扣了下桌案,低声道,“过来,到我这里来。”
玉栖微有讶然,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已是不该。若是再行靠近,恐怕多少有些不便。
然见男子没有说第二遍的意思,她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她瞧不清男人的神色,却觉得自己宛如一只麋鹿,被放入沸水鼎镬里了,如烤如焙。
靠近了才看清他桌案上的是些经文,墨迹未干,还不曾写完。
灯烛那样活跳,浓光炙热,明晃晃地耀人眼生疼。
玉栖低垂的眼神落在他的绣银云履上,缓缓上移,扫见他腰间悬挂的月白玉片,最后才敢轻瞥他的面孔。烛光泄进来,溶进他瞳孔的珐琅质中,却如照进了暗色的冰中,只余光芒的残影。
男子撂下了笔,目光和蜡烛一样灼人。玉栖脸颊热得厉害,一时恨不得缩回到阴影中去。
下一刻,还没等玉栖反应过来,便觉得腰间一紧。
她脚下不稳,生生被带近了一步,额头差点磕在男子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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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个花】
-完-
第5章
◎抄经◎
玉栖顿感全身热流冻结,额头碰到男子肩头的瞬间,仿佛连脉搏也停休了。
他本就比她高挑许多,腰间被他这么不轻不重地一锢,她浑身都微微上倾着,只能足尖略微点地。
“你……”
玉栖一急,眼白沾上几缕绯红,猝急又慌张地仰视着面前的男子。
本以为又遇上个急色之人,却见男子瞳孔颜色清明,如一片不起澜的湖,平静无波。
赵渊微微低着头,姑娘那水光隐隐的唇就在咫尺之距,香腮红晕氤氲。
他没理会她那防贼似的态度,修长的手指搭住了她腰上的丝带,轻描淡写地道,“腰带反了。”
说罢离开了她的腰,利落地将腰带的暗褶挑出来,在她后背系了个平平整整的蝶结。烛影恍惚中,他微凉的指节只在她柔软的衣带间穿梭,不高不低,却并无更多逾矩之意。
玉栖舌尖干涩,知他并无那意思,脸上不禁红潮迭起。再低头一看,那蓄意弄乱的腰带已被整理得完好平整,心知自己的心思已被看了出来,更是难堪。
这种感情很奇妙,她言辞凿凿地拒绝了施昭云,转眼却跟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来到了别院,还挨得如此亲近。
从认识以来,她对施昭云总是依赖多于爱恋,总是想着如果嫁给了施昭云,她就能得到某某的好处,譬如安身立命,或是富足稳定的生活……而眼前这个男子,却蓦然给了她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玉栖甩甩脑袋,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反正他和她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罢了,以后也不会再见,想那么多也是没有必要。
“多,多谢您。”
她目光来回闪烁,尽量维持着恭谨。自己的声音落在自己耳中,颤得不像话了。
赵渊放任她远远躲开,幽幽睨着她,“怎么,很怕我?”
从两人刚一见面她就一直在抖,初时还以为是被小侯爷吓的,如今看来,她就是怵惧他这个人。
玉栖退出到好几步之外才心绪稍复,盯向自己的肩膀,确实,控制不住地抖。
于是她只好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想起来您因为我得罪了小侯爷,怕小侯爷来找您寻仇,心中担忧,所以才畏惧不已。”
赵渊凝声打断,“他不会再回来,你不必怕。”
这话说得轻淡,却又透着冷冽的笃定,不容置疑。
玉栖一时间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肃王更只手遮天的势力,不过但见行宫庭院森森,想来面前人也是朝廷命官,背后也是有依仗的。
可她呢,今日躲过小侯爷只是侥幸,过不了几日小侯爷还会找上门来,变本加厉地逼她上花轿。或许还会因为今天吃了亏,更恼羞成怒地为难她。
到时候……玉栖心中芜乱,浑不知如何是好。
日头一点点地落下来,她偷偷踅摸着外界渐渐黯淡的光,也不知那人何时会送她回去。
她垂着眼帘,盯着他写字,盯了好一会儿,许是他被她盯烦了,才淡淡道,“也会写字?”
玉栖有些心虚,“会写的,但写得不好看。”
府上的大姑娘和三姑娘是大夫人所出,从小有女子学堂念。她只是个庶出的姑娘,母亲又不得大夫人喜欢,历来是当做半个奴婢使唤,不允准上学的。她肚子里那点学问,都是给大姑娘和三姑娘送饭时,站在墙角偷师来的。
他漫不经心地问,“真会写假会写?”说着随手卷了桌案上的一沓金纸和经书来递了给她,“若是你想报恩,就抄了这本经书三日后予来。今日时辰不早了,先送你回府。”
玉栖只盼着他说送她回去,闻言微喜,抄经书什么的却只是小事。她受了他的大恩,这样的要求理应尽力而为。
“不知三日之后在何地将经文交付给您?”
她来的时候心智大乱,根本就没记路,找不到这间别院里来。
赵渊沉吟了半晌,“你待着便好。我会着人去取。”
玉栖听他这么说,便是知道玉府宅邸在何处了。
当下她抱了经书和宣纸准备拜别,临走之时,想起今日一别后会无期,理应再深谢一番。不过言语道谢方才已说过,此刻再说却显噜嗦,只得三日后送经之时多备些贵重礼物,叫他家下人一道带去就是了,也算还了今日的恩情。
送她回去的还是名唤“左凛”的那位少年郎君,左凛把她送到敬安伯玉府所在的街巷,隔着半里之遥停下来,道,“敝上吩咐,姑娘家中门风森严,再往前送,恐怕多有不便。某便送姑娘至此了。”
玉栖下得马车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再问了一次。
“……不知可否透露公子姓名?蒙君搭救,若是连姓名都不问清楚,怕是府中阿娘要责怪。”
肃王睚眦必报,报复人的手段堪称恶毒。不知那人的身份,她总是难以放下心来。
左凛看出他的心思,“敝上姓赵,姑娘放心,敝上既告诉姑娘不必担心,那便不必担心。至于主人家的名讳,某身份低微,却不敢冒泄。”
说罢朝玉栖微微一拜,上马而去。
玉栖站在原地,痴痴想着,赵,那是国姓。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人是皇亲。
*
黄昏时分清寒铺面,深秋的晚霞在冷月清辉的映衬下,只有灰扑扑的颜色。
玉栖才刚进了府邸大门,前后脚儿的工夫,芦月也被左凛派人从寒山寺送了回来。
玉栖惦记着芦月被小侯爷掐了后脑勺儿,急忙探看她发丝深处,果摸到软塌塌的一块头皮,像是肿了。
芦月衣衫凌乱,遭此一难,本来极为委屈,被玉栖这么手忙脚乱地一摸,又破涕为笑。
“姑娘,我没事,就是些皮肉伤罢了,倒是您……”
芦月瞥见玉栖斗篷下的衣衫全换了,泫然说,“小侯爷到底是欺凌了您,是不是?”
玉栖摇摇头,“没有。”
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离奇,玉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告诉芦月她也没事。至于其中细节,却不必在这冷风口里细讲,回到闺房以后慢慢说不迟。
她们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府去,本以为这么晚回来,大夫人上来就要劈头盖脸地数落,没想到后院各处一片静悄悄,当她们主仆二人不存在一样。
一问之下才知道,玉府阖府上下都去前厅瞧热闹去了。
宫里太后身边的刘公公过来传口信,叫玉家上下做好准备,不日就要迎长女玉梧入宫。
正式的圣旨,只等着陛下加盖玺印,这几天之内就会送到。
传闻当今天子陛下最重孝道,惯来是以孝治天下。既然太后娘娘看中了大姑娘玉梧入宫侍驾,陛下自是不会有异议。
眼见着夜色渐浓,前厅却是一片张灯结彩,人影杂乱,如过节一般,
芦月沮丧道,“姑娘,他们真是黑心,今日小侯爷忽然出现在寒山寺,分明就是大夫人安排的。大夫人故意泄露了咱们的行踪给小侯爷,好叫咱们声名狼藉,自己的闺女倒好,风光无限,这就要入宫当主子娘娘了。”
玉栖何尝不知大夫人暗害,可她人微言轻,阿娘也不得父亲宠爱,就算真给小侯爷欺凌了,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何况大夫人本就要把她许给小侯爷做妾,若是闹将起来,更会反咬一口,说她不守闺节,先勾搭了小侯爷。到时候,就真没回旋的余地了。
见芦月眼圈还是红红的,玉栖拍了拍她的手,勉强一笑,安慰道,“大姐姐入宫,要伺候的可是天子陛下,那是何等庄严恭敬的活计,稍有差池就要掉脑袋的。我粗蠢愚笨,只盼着多活几年。”
芦月吐吐舌头,知她心意,便不多说。
两人顺着长廊回到了杏林小院,夏小娘正倚在榻边喝药,咳嗽剧烈,溅了好几滴汤药在身上。
夏小娘是玉栖的生母,年轻时是江陵甜水巷子里有名的歌姬娘子,后来因为怀上了玉栖,才被玉大人勉强纳作了妾妇。
因为这件事,玉大人没少被故去的老太君斥责,也没少被同僚的嘲弄。所以这些年来,玉大人一直厌恶夏小娘,只让她做大夫人身边的洗脚婢,赐居在府中最偏僻简陋的杏林小院中。
玉栖一回来,见阿娘咳嗽得如此厉害,眼中登时就含了泪,上去帮她顺气。
夏小娘却扬扬手,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那施公子答应来提亲了吗?”
玉栖黯然。
夏小娘低眉一叹,叫女儿去求施昭云提亲,原本是她的主意。她活了这半辈子,深知为人妾室是何等地窝囊,更何况是小侯爷那样的人……就算拼了老命,也不能让她唯一的女儿落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