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赫延手里握着那副铜袖,笑道:“薛将军倒是信任在下。”
薛信脸色惨白,他恍惚中想起从前,他还是赵世子身边的一员副将,因为有人逃军,世子领着不足五十人的骑兵队搜寻,最后发现,那不是逃兵,而是叛军。
叛军被三万敌军护卫,与世子对峙,那一刻,莫说捉回叛军,就是他们骑兵都生死未卜,所有人想着誓死也要保护世子。
而那时的赵赫延却敢说:“交出叛军,我保证不伤你们分毫。”
敌军以为在听笑话,只是三声倒数,骑兵跟随世子穿破三万包围,活捉了叛军,而他的剑始终没有出鞘。事后才知道,因为世子这句话,敌军没有再追上来。
所以,相信赵赫延,不止是薛信下意识的习惯,还包括敌人,有的人天生就注定是,朗朗乾坤的。
此刻薛信双手被钉在车上,笑了声,带着苍凉:“世子怎么也变了。”
“你左手那支暗箭,是从我膝盖上取下来的。”
赵赫延话音一落,薛信整张脸因震恐而扭曲,“世子……”
“你说,敌人是怎么知道我要过汉谷狭道的?我让你守在军营,你为何突然赶来支援?”
薛信看着赵赫延手里的铜袖,脑子里还嗡嗡地响着他方才说的话:从我膝盖上取下来……
铜袖套里的暗箭都是特制的,而赵赫延居然能想到放进当初暗算自己的冷箭,所以——
“世子什么都知道。”
他脸色灰败,和死了的人一样。
赵赫延看过尸山堆积的战场,却没见过一个人被戳穿后还能像一个受害者,忽然觉得可笑。
“谁做的。”
有一刹那,薛信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张了张嘴:“世子,我没想要杀你。只是我死了,还会有第二个薛信,第三个……”
“闭嘴!”
赵赫延脸上陡然蔓延起阴骛杀气:“你知道叛军的下场么?”
薛信手腕上渗落汨汨的血柱,他知道自己的这双手是废了,忽而扯唇笑了笑,布满红血丝的瞳孔里映着赵赫延的脸:“世子,我不是叛军,我是……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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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暗的云雾遮蔽了月光,就连碎亮的星都不曾闪现。
扶苏院里枯落的枝干上,托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像一道伫立的暗影,落在了雕花窗牖上。
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混沌疲惫的身体似乎抗拒这种清醒,可脑中刹那划过的刺杀与窗牖上落着的暗影重叠——
黎洛栖瞳孔睁开的瞬间,整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气,连带着肺也在抖,手也是,浑身都是……
她用力抓着被衾,指节泛白,仿佛再次进入了一场梦魇……
“洛栖。”
忽然,头顶落下一道轻声,她猛地抬头,就见一道长影挡住了窗牖,朝她倾身看了下来。
她还在抖,说不出话来,清亮的瞳孔上蓄着泪水,是这暗夜里唯一的光。
赵赫延的手悬在她的肩上,却见她忽然低头检查自己的手腕,“不见了?怎么不见了?铜袖呢?”
她着急地掀被子,忽然,肩膀一阵疼意漫了上来,“啊……”
她轻轻地抽了口冷气,赵赫延的手猛地收了回去,“不用找了。”
“不行!”
黎洛栖跪坐起身,她的脑子已经不容她去问自己晕倒后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在昏迷之前,有一群刺客要抢铜袖套。
“你没见过那副铜袖,是戴在前臂上的,再没有力气的人都可以用,我试过了,”她一边找一边说:“为什么不见了,我赢回来的,那些人都来要抢……”
她的声音渐渐被酸涩的水气笼罩,哽着喉咙,最后生气道:“他们欺负我……”
刚扭头,就看到眼前忽然落下一对熟悉的铜袖,刚才气急败坏的脸蛋顿时亮了起来,“是这个!”
她忙拿了过来,翻了翻,又看了眼赵赫延的手,比划了下,就低头给他戴了起来。
赵赫延看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长睫毛,根根分明地坠着水珠,看得他心头也像被这水汽弥漫着,暖暖湿湿的。
“好啦!”
黎洛栖给他戴好了铜袖,满意道:“你试试抬手看看,一点都不重,而且可以支撑你前臂的力量,这样你动的时候呢,上臂的伤口就不会拉伤了。”
她认真地说着,脑袋几乎埋进赵赫延的怀里,“还有,这副铜袖是有一个机括的,就在这里,你千万别碰到了,会射箭的!”
坐在轮椅上的赵赫延,托腮看着她一直说话的嘴巴,轻声道:“是吗?”
女孩点头:“我本来想看它硌不硌手,就试戴了一下,结果不小心……”
说到这,她小脸忽然僵了下,怔怔地看着赵赫延。
男人凝眉看着她一点点泛白的小脸,正要开口,就见她猛地转身钻进了被子里,拱起的小山包发着抖。
“洛栖。”
他又低声唤她,黎洛栖用力摇头,牙齿死死咬着还是在打颤,整个人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不出来我就把铜袖扔了。”
她还是不动。
赵赫延果然就去拆铜袖,忽然,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压着他的动作,他沉了沉气,把铜袖扔到地上,掀开被子看她。
一张鹅蛋脸上全是眼泪。
“怎么回事,东西不是找到了吗?”
沙哑的声音落在她耳畔上,黎洛栖哭得更厉害了。
赵赫延想她应该是刚经历了一场刺杀,被吓坏了,“你被人拍晕的时候,月微已经带人赶到了,不会有人伤害你的。”
黎洛栖还是摇头,只是这次,她坐了起来,看着面前的赵赫延,咽了好几口水才敢出声:“我、我不能给你冲喜了。”
赵赫延眸光沉沉地看着她:“这种话,做梦都不能说。”
纤细的身子还在抖着,“我在被拍晕之前,好像、杀了人……”
赵赫延方才紧紧攥拳的手蓦地一松,耐下心看她:“好像而已,又不是真的。”
黎洛栖水眸怔怔地看她:“那月微他们赶到的时候,那个黑衣人是死是活?”
赵赫延看着她的脸,想说那些人都提着剑动手了,他家这位居然还担心把人杀了,很生气,但还是得压着声音说:“你扎他哪里了?”
黎洛栖痛苦地回忆,目光就落在赵赫延的胸膛上,他的明显要宽大一些,她伸出指尖刚想比,忽然顿住了,指尖转向了自己的胸口,戳了下去,“左边,这里。”
赵赫延沉沉的眸光看着她的指尖,“怎么不戳我的?”
黎洛栖抿着嘴唇,赵赫延身上都被扎了两个洞了……
“不、不吉利……”
头顶落下他轻轻的笑意,“小迷信。”
黎洛栖板着脸,“我说认真的!”
赵赫延看着她纤细素白的指尖:“我怎么知道你戳的是哪里?”
黎洛栖“啊?”了声。
赵赫延左手撑在身侧,宽阔的胸膛摆在她面前,“你戳我的,我才知道是不是致命伤啊。”
黎洛栖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眼睛在他胸膛上认真看,最后指着左边肩胛骨往下的地方,悬着手道:“这里好像是,心脏了……”
她心里很害怕,忽然,赵赫延低头在她耳边落了三个字:“戳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解一下渴·✐
黎洛栖愣了愣,指尖就鬼使神差地戳了下去。
赵赫延的衣服薄,这么冷的天还是一身澜袍,食指压下去的时候,触感很陌生,就是,硬硬的。
有人的身体会这么硬的吗?
她忽然在想,“夫君,你是不是,冻僵了?”
赵赫延垂眸,目光落在她水盈盈的眼睑上,“嗯,是有点冷。”
黎洛栖扯过被子披到他身上,跪着直起腰,长发就散在了他胸前,只一瞬间又勾走了,带了点豆蔻的香气。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啊……”
黎洛栖刚一抬手,肩膀上的酸疼就漫了上来,低低哼了声。
赵赫延见她垂下手去,凝眸道:“哪里不舒服?”
“被打晕的那个地方……”
赵赫延眼里划过一丝狠厉,转瞬又隐入夜色。
房间里没有点灯,什么都看不太清楚,然而其他感官却敏感异常。
黎洛栖想抬手去揉,手腕就让人握住。
赵赫延:“我看看。”
她把头偏过去,纤细的脖颈就伸直了,男人指腹轻轻撩起衣领,就看到白嫩的后背露出绯色伤痕。
心头忽然涌起一股肿胀,是气愤至极,又有一丝道不明的情绪。
“今日一芍给你换的衣服,应该上过药了。”
黎洛栖一听,真就点头了,“那我不碰它。”
赵赫延看着她,忽然笑了下:“胆子真大。”
黎洛栖抿了抿唇,“所以那人被我的箭扎进心脏了,应该,会死吧?”
赵赫延心里冷笑:“若是你不反抗,他就要杀你了。”
“可你不是说……月微他们赶到了,我不会受伤害吗?”
小丫头这会倒是神志清醒了,赵赫延靠在拔步床头边,“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啊。”
黎洛栖张了张嘴,转眼间小脸一皱:“你骗我?”
“要不我明天带你去看看,那些人死了没有?”
黎洛栖缩着靠在床头边,“他们一定会找上门的……”
“谁?”
赵赫延说话时,把被子掖到了她身前。
“刺客,他们要抢铜袖,真奇怪,不就是一副铜袖套么,至于如此……”
说到这,她蓦地一怔,转眸看向赵赫延:“薛将军?!”
他大掌兜了下黎洛栖的脑袋:“挺聪明啊,那你再猜猜,他会不会上门兴师问罪?”
黎洛栖脑袋瓜在转:“是他先动的手,真是莫名其妙……”说到这,她忽然噎了下,紧张地看向赵赫延:“那你们是不是结下梁子了?!”
赵赫延点了下头:“嗯,人命关天呢。”
黎洛栖脑子转过一百种方法,最后似下定决心般:“那、那我还是不能再呆在侯府了,会连累你的,你们都是大周朝的将军,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影响感情。”
“小事?”
赵赫延脸色沉了。
黎洛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解释道:“我是小事……”
忽然,下巴让他轻抬了起来,眼睛被迫对上他黑黝黝的瞳仁。
“你若是离开侯府,薛信的人杀你倒是件易如反掌的小事。”
他声音落下,小猫儿果然就害怕地发抖了。
“所以,哪里都不准去。”
他的声音低沉通透,带着不真实的好听,像她蹚过小溪林时不小心撞翻了石头,坠入清涧时那轻轻的声响。
“我……”
黎洛栖忽然有些委屈,“可是,我才学了一天。”
“什么?”
“骑马。”
他又笑了。
黎洛栖很不好意思,低着头:“确实还挺好玩的……”
“在侯府也能玩。”
黎洛栖愣了下,抬眸看他:“侯府?”
“我们院里。”
黎洛栖皱眉:“院子虽然很大,但是骑马好像不合适吧?后院是你的书房,更不行了……”
赵赫延眸光落在她脸上,含着浅笑,夜里有暗色婉转,“把扶苏院的地方都数了一遍,挺熟悉啊。”
“不、不是,我没有乱跑啊,就只在院子里……”
他还是看着她,黎洛栖觉得脸颊有点热了,轻声道:“我又说错了什么吗?”
好像细数人家的地盘有点占为己有的感觉,毕竟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侯府客人,还是要保持边界。
“知道薛将军为什么拦着不让你进马场吗?”
提到这件事,黎洛栖就敢抬眸看向赵赫延了,“国公府的刘娘子在里面练箭……不过不单是拦我,大家都不让进。”
赵赫延垂眸看她:“嗯,然后呢?”
“然后月微说你的官职比薛将军高,所以我就让月微去找薛将军说明情况了……”
说到这,她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喉咙,“我又做错了?”
“我怎么听月微说,是你主动问她的?”
“啊……”
黎洛栖被戳穿有些脸红:“就、就是这个意思……但我不是耍官威啊,我让大家都进去了,毕竟都好不容易来一趟马场。”
“如果,你夫君的官职没他高呢,还会要求进马场吗?”
黎洛栖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点头了。
赵赫延指腹撩了下她落在肩头的长发,又柔又软的,“为什么,这次不怕给我积怨了?”
“母亲说这马场是她特意辟出来给军眷用的,所以,我有这个使用权,如果我沉默了,那就没有了。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