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入偌大的宝殿,赵赫延没有了笑,他甚至觉得,很累。
“皇弟倒是说说,当年是如何救下赵将军的。”
忽然,养心殿外传来一道清冷如孤风的声音,皇帝猛然抬眼,就见金碧门銮之前,立了道消瘦长身。
皇兄……
是皇兄?!
世人都道他死了,但他知道,辽真不会放弃这个人质,从他登上皇位的那一日起,就被前太子的阴影笼罩,他想收复燕云,但他更眷恋皇权。
“当初赵将军替我孤身入王庭,就在大周要去赎人之际,却有人告密大周骗了辽真,那位人质不是太子。皇弟的一句话,当真是让皇兄此后的十七年里,都被困于黑暗的牢笼之中啊。”
太子的话让在场跪下的文臣全都惊愕万分,目光震恐地看向此时龙椅上的皇帝。
而方才被割了舌头的刘国公还在“啊啊啊”地,不知是疼还是想说话。
太子目光朝他看去,微微一笑:“刘国公当年还不是刘国公吧,皇弟居然还留着你,看来是懂恩的。”
这时,站在一旁的耶律素冷笑道:“大周的皇帝好计谋,当年若不是你的一句话,辽真也不会一气之下将太子掳走,助你登上皇位了。不过嘛,”
说到这,耶律素双手环胸地挑眉道:“这也是一份好礼。”
养心殿内一时间如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赵赫延手中执着的长剑鲜血淋漓,皇帝仿佛被抽走了倚靠,身子有些恍惚,但他是皇帝,他此刻还坐在龙椅上。
“赵赫延,别忘了,定远侯府还在我手上,我现在命令你,护驾。”
皇帝话音一落,乌压压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讽刺的笑声,“赵将军的夫人为了晋安城的百姓,不惜劫持本公主,而大周的皇帝呢,为了自己的皇权不惜劫持她的家人。这真是我耶律素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大的笑话。”
赵赫延听她这话,向来沉冷如霜的眉眼陡然被划破雾水一般,怔愣一瞬,下一秒,几乎是攥紧了耶律素的手臂,手中长剑绕着血珠,耶律素吃痛骂道:“赵赫延,你的账我再跟你算!”
男人眉眼泠冽如刀,下一瞬便甩开她朝养心殿外走去——
“赵赫延!”
高座上的皇帝低声道:“今日你若是走出这道门,你父亲的一世英明,便被你毁了。”
他最后的王牌,想不到竟然是赵赫延。
而那道身影如被夜色笼罩,溶于浓黑的天地间,忽然,手中长剑于掌心一转,顷刻化为箭矢,直直朝养心殿的高座上挥去!
皇帝惊恐地往龙桌下躲藏,强弩之末被摧毁的瞬间,剑刃直没入了悬梁中央的正大光明匾上。
“吧嗒”
有血珠染红了金黄色的桌幔,死一般的寂静里,方才一刹那,整个养心殿被拖入了修罗殿中。
皇帝浑身发抖,脖颈处落来凉意,他指腹一划,沾满了鲜血!
“啊!”
“陛下!”
方才被皇帝踢倒的太监,此刻忙护着主子,“剑没伤着您,在您头顶上!”
此话一出,更是恐怖,皇帝连滚带爬地躲开牌匾,“血!”
“陛下怕什么,沾满鲜血的,又何止是你。”
赵赫延声音带着薄冷的笑,一刀刀划过众人的脖颈,“定远侯忠君,落得如斯下场,从前赵赫延忠君,手中鲜血无数,从今日此,本将军,只忠于国。”
-
晋安城的明月仿佛被血染红了。
别院里,冷风灌入,黎洛栖一直在发抖,一芍害怕得哭了起来:“少夫人再喝点姜茶,要么再泡点热水好么?”
今日不过立秋,处暑还在后头呢,这正屋堂里就烧起了地龙来。
黎洛栖把自己缩在了被子里,耳朵里仿佛还有炮火炸裂的声音,有血溅,有哀嚎,有尖叫……
“啊……”
她猛然捂住耳朵,忽然从床上坐起身,“不能让任何人进来,剑,我要剑!”
一芍忙跑了出去,见月微守在外头,哭着道:“月微姐姐,少夫人要剑……”
月微心头一凛,转身便入了正屋,拔步床内的少女拢着被子,一双琉璃眼如被大雨洗过,眼梢泛着晕红,谁见了都要心疼的。
“少夫人……”
黎洛栖摊开手心,直直地看着她腰间的长剑。
“少夫人太危险了。”
“月微,给我,没有人能保护我,除了我自己。”
“少夫人……”
忽然,黎洛栖上前扯开了她的剑扣,一把将剑护在了怀里。
月微自然能拦,但她不敢拦。
第一次经历战争杀伤的人,心理冲击极大,她只怕少夫人会伤害自己,唯有守在一边。
这几个月以来,月微知道黎洛栖经历了什么,殚精竭虑,若不是因为将军,她根本无需犯险,但将军却因为她,计划得以顺利。
有时候她在想,是不是有的人外表越是柔弱,其实内心就越不屈服呢。
而她自诩武力高强,觉得凡事能动手绝不动口,但有的人没有武力啊,少夫人甚至连剑都得两只手才能握着,但这不代表她没有能力,相反,她聪慧至极。
忽然,门外传来响动,月微蓦地转身出去,就听见有暗卫来报:“将军回来了!”
月微脸色一喜:“少夫人!”
“出去。”
忽然,床上的女人眉眼苍白冷色,没有一丝的喜悦,她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月微心疼地看她:“少夫人……”
黎洛栖抱着剑钻回了被窝里。
月微疾步走出正屋,果然见灯影恍惚间,一道高大身影披着寒气走来,众人不敢直视,月微紧张地抱拳道:“将军,少夫人说,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的声音如针落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男人冷眸如薄刃,扫过众人:“都下去。”
月微:“……”
“少夫人拿了属下的佩剑。”
她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风阖上了。
绕过外间,内室的温度比外间燥热,将原本浅淡的体香弥漫进空气里,浓烈而绵长。
铠甲之声轻轻地撞在空气里,男人那双染血的瞳仁里映入一道微微隆起的弧度,终于柔了下去。
仿佛是卸下了所有的沉重,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喘息,游上了岸。
“栖栖。”
沙哑的声音一落,忽然,一道抽剑的凌厉声传来,赵赫延看见他娇弱的,日思夜想的少女,此刻正拿着剑,对着他。
冷白的鹅蛋脸上,唯有那双眼睛嫣红如浸了桃花。
宽大的手掌忽然握上了剑刃。
就在少女怔愣的瞬间,血珠顺着剑刃滑落,高大的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眼神乞求而哀怜,他说:
“栖栖,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在下午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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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我不脏了·✐
巨大的盔甲在她身前落下,黎洛栖看到赵赫延染血的玄袍铺在了床沿边,怔怔地将剑抽了回来。
她的眼眶像被夜雨打湿的窗棂,轻轻一眨便又滑落下水珠。
“哐当!”
长剑被她扔在了地上,黎洛栖赤着脚下地,赵赫延忽然抓住她的手,却见她挣了挣,赵赫延想抱她,却见她往后一躲,“别碰我,脏。”
赵赫延的手悬在半空。
深邃的脸庞线条紧绷,孤傲的双眼此刻却在透着一丝可怜,巴巴地朝她望来。
黎洛栖忽然弯身,用力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下,她不识得盔甲,织线繁密辎重,就在她指尖划过时,忽然吃痛,猛地收了手,赵赫延瞳仁一凛,握着她的手腕。
只见白皙娇嫩的指尖上滚出血珠,和他方才握剑的右手一起,两道血线缠绕。
黎洛栖怔怔地看着他低下了头颅,亲吻着她的指尖,温热的,久别重逢的气息在她指尖缠绕,惊得她想收手,却让他扣住了。
他朝她看来,黎洛栖撇过头去不看,男人于是便自己解开了盔甲,黎洛栖听着声音,很沉很重,那么尖锐,不知道他是如何穿在身上。
那么久了,这些日子他到底是如何过来的。
她想问,却又不想去问了。
凭什么抛下她,他一回头自己等在那里啊。
她很委屈,好像是上赶着和赵赫延在一起。
此时男人脱下了盔甲,现出里面的玄服来,只听一道裂帛声,她蓦地转眸,却见他将衣角撕下,转而将布带缠上她的指尖。
黎洛栖的眼睛盯着他的胸膛看,黑色的玄服根本看不出来受伤了没有,他方才说的“救我”,又去自残式地握着她的剑刃,此刻跪在她面前舔血,不是他疯了,便是自己疯了。
黎洛栖眼睛又疼了起来。
嘴唇抿得泛白。
赵赫延给她包扎好伤口,又去撕衣服,黎洛栖听着声音当真要气死了,没有手帕吗,只能撕衣服吗!
就在她生气地要走时,眼前忽然摆来了一条黑色布带,沾了他掌心的血,男人的眼神看着她,像是在说:轮到你给我包扎了。
黎洛栖指尖紧紧攥着,深吸了口气,扯过布带,目光落在他掌心上,疯子。
于是起身要往门外走,赵赫延的另一只手又抓着她。
黎洛栖:“这是剑伤,我让人找大夫。”
他还是握着,像生怕她走掉似的,“外面没有人。”
黎洛栖愣了,“暗卫呢?”
“有我在,你不用别人保护。”
黎洛栖看着他连剑都去握的份上,深度怀疑赵赫延会拉着她共沉沦。
“我照顾不了你。”
赵赫延又将布带往她面前送,拉着她的手去碰。
他越是这样,黎洛栖就越难受,“赵赫延……”
“夫人帮我包扎。”
男人的眼里满是偏执,他要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做到。
黎洛栖看着他宁愿让血流下来,都要等着她去处理的右手,是她当初那么努力都要帮他治回来的,如今倒好,拿一根布带就处理完事了。
黎洛栖真的不想管他了。
再管下去,她只怕命都要没了。
包扎好伤口后,黎洛栖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我要睡了,还请将军不要打扰。”
说完就径直放下了床帐,还将两边的结绑住,绳结当然挡不住什么,但这是她的态度。
高大的黑影映在轻纱上,黎洛栖就背对着他,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刚卸下了防备,此刻又忍不住牙关紧紧咬着。
只是脸颊被泪划得泛疼,干了又湿的,她只好用指尖抹掉,只是一直抹,又一直地掉,停不下来。
她都多久没哭了,赵赫延突然走了的时候,她也就是偶尔,五根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的,可是今晚一见着他,就在马车上,眼泪突如其来的。
这样的她也让自己生气。
她捂在被窝里低低啜泣,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床帐让人撕开。
她那根才担惊受怕的神经又绷了起来,生气地从床上坐起身,“我真的很累……”
男人的眼睛看着她,直勾勾地,带了丝顺从:“我不脏了。”
说着,朝她抬起了手,换了寝衣,头发丝也洗了,湿答答地缀着水。
他冲的是凉水,一进来就裹挟着寒气,让她不由颤了颤。
“出去。”
她说。
赵赫延看着她,剑眉微凝:“栖栖,是我……”
“赵赫延,都是你,都是你!”
她从过被子里伸出了脚踢他,只是那上面挂着铃铛,他不动如山,那铃铛却越晃越响。
黎洛栖很害怕,心里溢着无尽的恐惧,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赵赫延,她亲眼看他杀人,看他谋逆,看他与辽真达成协议。
她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但她不知道会这么惨不忍睹。
鹅蛋脸上覆来了一道薄茧,黎洛栖偏过头去,赵赫延似恰好知道她的习惯,薄唇等在了另一侧,她一偏,就压上了她的唇畔。
她惊慌地在他怀里抗拒着,嘴唇紧闭,眼泪哭得更猛了。
赵赫延心如刀绞,是比他在战场上受的刀剑还要疼上百倍。
“栖栖,疼疼我。”
黎洛栖双手攥着他的衣襟,美人梨花带雨,那双眼睛被水浸得泛着光,美得令人甘愿沉沦,溺死。
赵赫延又要亲上去。
她却说:“夫君总是这样,让我为你付出,可是我也要人疼的……”
话音一落,小猫儿的泪就砸在了他的手背上,把赵赫延心里的伤口都撒了一把盐。
“我不能原谅你,从你突然离开那天起……”
她无力地往下滑,赵赫延的手臂将她搂着,让她攀在自己肩头上,可小猫抗拒得就像他们已经变得陌生了,几个月的分别,那些下属都说过,小别胜新婚,他等了那么久的,结果回来发现家里的小猫恨上了他。
“栖栖,我疼你……”
黎洛栖没有力气推他了,抽抽噎噎地哭着,打湿着他的寝衣:“疼我,就不会什么都不说便走,疼我,就不会一句话都不带。疼我,就不会让人将我囚在云溪,疼我,就不会不顾我的感受……”
她的声音哽咽断续地,像缠绵的水带,一下下箍紧赵赫延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