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寰走了二十来步,正欲脚尖点地生云起飞,一回头,却见朱西溪傻乎乎地呆立在原地,嘴巴张得老大,竟与个蠢瓜一般无二。
“还不跟上?”东寰脸一沉,斥道。
“哦——哦——嗯?哦哦哦!”朱西溪大喜过望,立马跳着冲了过来,“来了来了!多谢多谢!”
她几步冲到东寰身边,仰起满是谄媚笑容的面庞,呵呵笑道:“给您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到底是在职场上混过几年的人,碰上如此奇遇,还能张嘴就来客套话,可见职场对人的锻炼还是颇为到位的。
朱西溪自觉表现得很有礼貌,然,于东寰听来,却油滑得很。只是,他纵然不喜,却也做不出将这凡人丢弃一旁置之不理,只得冷着脸忍了。
他心中不喜,脚下就重重一跺脚,下一刻,便见地面上涌出大团大团有如棉被的云朵,驮着这一神一人就往南边飞去。
朱西溪被这骤然出现的云朵先是一吓,随即便兴奋不已。她觉得脚下仿佛踩着又厚实又松软的羊毛地毯,整个脚脖子都能陷进去。探头四下一望,便见山峦河流在脚下越变越小。这情形,虽与乘飞机相似,可这感受,却大为不同。
她偷偷拽住东寰腰间垂下的丝绦,还没敢捏实,就这么松垮垮地小心翼翼地攥在掌心里,仿佛这样做了,就能将自己与神仙绑在一道,确保掉不下去。
朱西溪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东寰,只是,他却并不说破。相反,看着朱西溪迥异的表现,他倒升起了几分趣味。
凡人遇仙时的蠢样儿,这许多年来,他也不是没听过。譬如,有个叫王子乔的,吹笙吹得不错,竟引得过路的鸿鹄来听。只是,亏他还是个王子,一见鸿鹄,张嘴就求长生不老。鸿鹄没应他,他还死皮赖脸地索求灵药。鸿鹄又不炼丹,哪儿有灵药给他?可又有些舍不得他那吹笙的能耐,便载着他往天上飞了一遭。这一下,可了不得了!王子乔在鸿鹄背上吓得瑟瑟发抖,险没给吓哭了。鸿鹄一番好心却白瞎了,又气又痛地将王子乔往地上一搁,逃之夭夭。
当然,鸿鹄是个高傲性子,这番黑遭遇自然只能当暗亏吃了。偏生朱雀眼尖又嘴碎,很快就发现了鸿鹄脖颈上秃了好大一片,简直跟秃鹫有得一拼。他询问鸿鹄,鸿鹄死都不说,直至朱雀一番明察暗访之后,这方晓得原来是给王子乔那胆小鬼给薅的!
哎呦喂!可怜鸿鹄养了好几百年,才把脖颈上的秃毛给养齐全得能出门见人了!可真真倒霉催的!
不过,这个名唤朱西溪的凡人女子,倒似乎颇有不同。她一不尖叫,二不发抖,反倒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一会儿戳戳脚下的云朵是不是结实,一会儿又伸手去捞侧身掠过的云霞,唯一出格的地方,就是偷偷将自己腰间的丝绦握在掌心,可见——还是有几分胆怯。
飞了小半日,云朵方缓缓落下。。
脚底板踩在结实的地面上,朱西溪这方长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知飞了多远,反正,感觉也不比高铁快多少!
搭乘了小半日的“云版高铁”,朱西溪早没了起先的激动和兴奋,肚子饿了,便显得有几分发蔫。
琉璃溪是胜清境景色最美的地方,自然,也是胜清境中地位最殊胜的洞府。
不同于太上老君在太清仙境的兜率宫之庄严宏伟气势磅礴,也不同于西王母的瑶池仙境云蒸霞蔚巧夺天工,琉璃溪的美,在于它的自然天成造化无穷。
东寰是个懒散性子,从不曾刻意拾掇琉璃溪。只不过,他既为凤皇,来朝拜的鸟儿总不好空着两只手来,便收集各种奇卉异草送来这里。当然,也有那愣头青,扛了好大一株扶桑树来见礼,随即被气喘吁吁追赶上来的三足金乌揍了个半死,险些酿出人命官司来——原来,这贼鸟趁着金乌换班的空当儿,竟将人家在汤谷歇脚用的扶桑神木给偷了来想给凤皇当觐见之礼。
三足金乌虽是神鸟,却是太阳神羲和大神的儿子,身份特殊。在琉璃溪门口被人家逮个正着,这丢脸可真是丢大发了!好在金乌是个尽忠职守的好神仙,不欲在此事上浪费辰光耽误工作,只将扶桑树抢回去,对着哭笑不得的东寰匆匆道了声“叨扰”就离开了,而此事也就算到此为止了。
东寰有些护短,可这件事,到底是己方有错在先,故而便是那贼偷儿被揍得半死,那也是活该!只不过,就此之后,琉璃溪便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百鸟朝凤,两翅清白,谁再敢当贼偷儿,便要被百鸟啄成秃毛!
身为鸟儿,岂能无毛?这惩罚,不可谓不大呀!
朱西溪望着眼前广阔无垠,东南西北皆水天茫茫的琉璃溪,目瞪口呆。许久,她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满脸满眼的震惊:“神仙您老人家管这叫‘溪’?”
额滴个神呐!原来,这世上竟还有如浩瀚海洋一般辽阔壮观的溪水哟?朱西溪深觉得神仙的世界咱不懂。
借着神仙的光,朱西溪也算是腾云驾雾了一遭,又见识了这难以描绘的绝美盛景,朱西溪心下顿觉此生没有白活。她肚子有些饿,却不好意思当着神仙的面儿取下双肩包翻出吃食来,便打算告辞。
于是,她冲着东寰又是深深一鞠躬,极其诚恳地大声道:“多谢神仙!我想我该回去了。劳驾您再麻烦一回,送我回去,成吗?”
老实说,朱西溪这会子才开口央求返回人界,并不合适。要是早先一见神仙,她谢过救命之恩后就有此请求,东寰说不得当即就翅膀一扇,就将她送回人界。可那时,她存了点不敢说的小心思,想着既然来到神仙界,多少得见识一下才不枉这遭奇遇,将来待变成老太婆,还能给儿孙吹吹牛啥的。
可现在,东寰却觉得为难——他摇摇头,道:“此处通往人界的天门已关闭,你要想返回人界,路程就远了。非但要飞上几个月,还得途经阿修罗道和饿鬼道,甚是麻烦。”
啊?朱西溪一呆——怎地还有这种情况?阿修罗道?饿鬼道?我的妈呀!她想一想都寒毛倒竖。
“那那。。。。。。那。。。。。那我该怎么办呀?我得回去呀!我还得找工作呢。。。。。。”朱西溪不想则已,一想起爬山之前撇下的那一堆麻烦琐碎事儿,就越想越着急。
她又是焦急又是发愁,再望向东寰时,面上便满是恳求之色。
东寰愈发觉着这凡人女子有趣——哪个凡人会像她这般着急回家的?不讨要点儿好处么?还找工作——不对,女子做什么工?哦,她先前说了自己是个孤女,无亲无眷,也就只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打量了朱西溪一眼,见她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十指纤秀,不像是能做种田这等体力活儿的,或许,是个绣娘?
朱西溪大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什么神仙好处,她全心全意地将这一遭遇当做奇幻冒险了。她的表现,自然博得了东寰的些许好感——在这一点上,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都一样儿——没人会喜欢谋划时时刻刻算计着捞好处的家伙!
念及此,东寰面上便带出了几分和煦,温言道:“天门既关,今儿你是无法成行了。无妨,你且歇上一夜,明儿我遣人送你回去。”
于是乎,朱西溪成了琉璃溪头一个以凡人身份留宿的客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王子乔: 周灵王的太子,姬姓,名晋,字子乔,生于洛邑。据说幼时天资聪颖,温良博学,不慕富贵,喜爱音乐,奏乐声优美如凤凰鸣唱。晋平公派当时名流师旷前往朝见,问他何为治国之道,他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让师旷钦佩不已,后因得病而英年早逝,无缘继位。其子宗敬改为王姓,后世的前蜀后主王衍以他为王氏始祖,加封庙号圣祖,谥号至道玉宸皇帝,故称玉宸大帝。
第11章 第十章 琉璃溪的客人?犯人?(二)
纵然朱西溪心里有百千万个念头,可连着数日在凤华山里迷路,不得安寝,今儿又爬了一遭云,委实疲惫得不行。兼又这琉璃溪畔一入夜就万籁俱寂,杳无声响,安静得就不像有活物。于是,不过挨上枕头半刻钟,她便呼呼睡去。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她一起身,仿佛按动了什么开关似的,窗外立时有了各种声响。
“快看快看!怎么样,我没骗你罢?”
“真的诶,是个活的凡人乜——”
“让开,让开——让我也看看——”
“听说凡人长得可歪瓜裂枣了,不过这个还行,没丑到天边去。”
朱西溪一个激灵,立马清醒了,三步并作两步窜到窗前,正正好与窗台下四五六七,啊不,八双眼睛对上。
一只肥白圆润的兔子,一只青黑相间的刺猬,一只不晓得背上有多少个花点的艳色大瓢虫,一只憨头憨脑的小灰狼,一只眼球咕噜噜转个不停的青色大蜻蜓,还有被挤到一边去的紧紧挨在一起的三个巴掌高的花仙子。
八双眼睛红的红,蓝的蓝,大的大,小的小,各有不同,却都盈溢着满满的好奇。
这八双眼睛冷不妨突然对上了朱西溪,先是一怔,随即“轰”的一声,齐齐四散逃开。小灰狼还是吃奶的年岁,腿软脚软,逃了没几步就趴下。那只肥大的白兔气得一跺脚,折身回来,将小灰狼往咯吱窝下一抄,蹦蹦跶跶地跑了。
三只花仙子反应最慢,逃得最迟。朱西溪惊愕地盯着那碧绿草裙下的两条伶仃“细腿”,忘记合拢嘴巴——那哪儿是“细腿”哟?分明就是两条分叉的花根,还飘着细细碎碎的毛根,仿佛腿毛似的。
一个花仙子才跑出去三四尺远,两条“腿”不知怎么就给缠住了,“吧唧”跌倒。花仙子用力撑着手臂想要爬起来,怎奈双脚纠缠如麻花,几次都不成,便“嘤嘤嘤”细声细气地哭了。
朱西溪追上来,轻手轻脚地将花仙子捧在掌心,让他好生坐稳了。然后,指尖轻轻一捻,双腿便分开了。
花仙子惊愕地望着朱西溪,朱西溪也觉得跟做梦般,一时间,只会对着花仙子傻笑。
“喂,兀那凡人,放开我弟弟!”突然,一声尖叫在朱西溪额前响起。
她一抬头,便见头顶不远处,一个挽着双鬟身着紫纱衣裙的花仙子,手握两只桂圆大的花苞,气势汹汹地盯着自己。
这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与她那着绿草裙的弟弟一般的细眉细眼,只是此刻竭力将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这样就能吓倒对方似的。两只花苞粉嫩娇柔,被她攥得有如铜锤,而身下的大蜻蜓不住地鼓动双翅,力争要将“嗡嗡嗡”的声音弄出雷霆万钧的气势来。
不得不说,这套功夫,做得委实齐全,只是尺码不妥帖,看在朱西溪眼中,简直是又萌又可乐。
好在朱西溪未曾乐昏头,手掌往上一展,“喏,还你。”
那女仙子警惕地瞅了朱西溪两眼,随即飞快地一把拽过弟弟放在身后,傲然一声“算你识相”,便施施然驾着蜻蜓转身飞去。
朱西溪眼尖地发现这位仙子的紫裙下露出两管白纱裤腿,脚下是极玲珑小巧的绣鞋,露出白皙如玉的脚背。她点点头,似有所悟——到底是姐姐,道行更深一些,两条腿不再是飘着碎毛须须的花根了。
看稀罕的悉数跑了,独余朱西溪一个人无聊地站在屋前左顾右盼。左边,一眼望去,是碧莹莹的草地,繁花似锦有如铺到天边的地毯。右边,一眼望去,是葱郁郁的山林,高耸入云,唯在极目之处才能见到一点点山尖。前方,是平静辽阔的琉璃溪,清晨的雾气在水面上缓缓飘移,时而聚团,时而散开,变幻莫测。
她想去寻昨日的那位神仙,怎奈环顾一圈竟没个可问路的人,只得叹气发呆。
也不知她发了多久的呆,直至肚子咕噜噜一阵发虚,她方慌手慌脚地进屋去,翻腾着双肩包。包里只剩三块压缩饼干、一包巧克力和一罐红牛,都是高热能的食物,可却也不经吃,最多坚持两天。
朱西溪一边吃力地啃着压缩饼干,一边思量:待会儿见着神仙,要不要厚着脸皮,请他帮忙将自己送到家门口,呃——地铁站、公交车站、火车站也行啊,就是千万别再送回到凤华山了——不然,只怕自己得饿死在山里。
环顾屋里,只见小小的竹屋里颇显清寒,除了一塌一案,竟无其它。昨夜用过的枕头薄毯,在她面前缓缓化作棉絮样的白云,渐渐稀薄,如雾散去,颇令朱西溪叹为观止。
朱西溪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又将双肩包整理好一背,打算往远一点的地方走一走,说不得就能遇见认路的人,帮自己寻到那位答应要送她回人界的神仙呢!
出了门,却不知该往左还是该往右。此时,指南针就是个摆设,丁点儿用都没有。朱西溪翻出一枚硬币,往上一抛——好吧,出门右转。
腕上的运动手表,从昨天就不跳动了,故而,朱西溪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反正罢,起码俩钟头以上,因为脚脖子酸痛啊!
回头望一望,山林掩盖了来时路,小竹屋早已不见,唯有琉璃溪在远处反射着粼粼波光,与树梢上的露珠交相辉映。
远看这山林甚密,然,待走进来,却发现并非如此。树木有高有低,疏落有致,沿着山坡缓缓向上延伸,苍云翠岭一般。
林间时有小兽从脚边跑过,仿佛逗趣儿般,跑过去,还要停下来看她一眼,然后双手捧着怀里的东西继续往前去。亦有蝴蝶绕着大树盘旋翩跹,更有几只大如手掌的艳丽花蝶,合力将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围在当中,飞上飞下,如同游戏。
朱西溪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怎么才能找到这里的神仙?”她比划着,“这么高,这么胖,穿着白色的长袍。。。。。。”
话音未落,便见那几只花蝶纷纷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将那颗大露珠一并带走。
朱西溪正猜想着“这几位只怕还听不懂人话”,就听得前方传来一阵叮叮铛铛有如银铃的声音——
“真够蠢的!”
“就是,这么蠢的人还真是头一回见!”
“凡人么,不蠢才怪!”
朱西溪一拍额头,敢情人家是不屑理搭自个儿呀!
总结今早的种种遭遇,朱西溪清晰地认识到:这个地方,似乎各个都不大待见凡人。哼哼,这么不友好的地方,她是一定要离开滴!
正想着接下来怎么走,便听见嘎嘎声传来:“凡人姑娘,你且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