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两边以鼻梁为分界线,将他好似割裂成了两个人。
这让阮玉想起莫问初见时的样子,他那一身衣服,以腰为界,黑白分明。
暮云辉微微侧头,用袖遮掩了左边脸,他轻声道:“青竹,对不起。”那半张脸,跟他大哥几乎一模一样。
“我做了很多错事,也让你承受了太多的痛苦。”
眼眸中含着柔情,也怀着眷恋和悔恨,他一脸苦涩地道:“他说我与傅紫衣勾结,倒也不假,其实,早在我七岁那年,我就见过女魔头傅紫衣。”
他的视线稍稍一偏,快速扫过逢岁晚后又回落在了徐青竹身上,“当时,她说,我与她是一类人。想来,也就是那时候,她在我身上种下了恶的种子。”
“你相信我,我只是无法控制自己,我不想故意害大哥他们的。”
“若非如此,又怎会因此而产生心魔。”
逢岁晚面无表情,手稍稍捏紧。
傅紫衣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逢岁晚确定,当时的傅紫衣并没有在他体内留下任何东西。
他怎么可能跟他们是一类人?可是,他真的不藐视生命吗?逢岁晚内心深处隐约有个念头,其实,他对周围的一切也漠不关心。在梦魇妖魔出现,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逼迫梦魇远离修真城池,而丝毫没有顾及到阮玉所在的小凤村。
做选择时没有犹豫,面对全村毁灭的结果,他也没有过愧疚和后悔。
正想得入神,腰侧的肉被拧了一下,转头一看,就见阮玉皱着眉头道:“大老爷们别整天胡思乱想,我看你就是太闲了,给你的玉简看完了吗?”
逢岁晚:……
他老实回答:“还没。”就看了一页,脸都烧红了,压根儿没继续往下翻。神念合修的秘术他倒是看过,像那种纯粹的秘戏图,以前连翻的兴趣都没有,更别说看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一看就会脸红。
两人交头接耳,对暮云辉的真情流露都不是很感兴趣,而那边,暮云辉道了歉,又说:“我快要压制不住体内的魔性了。”
原本白皙的右脸也开始泛起了青黑,他神情痛苦地祈求道:“阿姐,杀了我。”
阮玉笑嘻嘻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徐青竹听得这话,转头看向阮玉,难道说,他真的只是被女魔头给迷惑了心神,才走上了这条路?
当年那个少年,最初是什么模样?
徐青竹拼命去回忆,却始终想不起他原本的样子。
事实上,她连自己相公的脸都记不住了,她只隐约记得,相公跟暮云辉容貌有七八分相似,而后来,因为害怕暮云辉,她都很少去看他的脸。
阮玉:“既然是他临死前的心愿,我们当然要满足他啦。”说罢,手中一道剑气挥出,阮玉道:“看他挣扎得那么辛苦,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元宝一听狂点头,也跟着扑上去咬人。
暮云辉一脸错愕!
你们都不考虑一下,居然直接就动手!心地善良不受魇气污染的女修,纯洁干净的灵犬,难道不该因此而动摇,产生怜悯之心?
真是,万万没想到……
第117章 安慰
暮云辉并不是真心忏悔。
因此,他并未坐以待毙。脸上的挣扎神情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疯狂、残暴、嗜血,哪怕此刻被压着打,周围的魇气也都是他可以借助的力量,他越恶,魇气越强!
然而面前的狗男女完全不受魇气影响,他们两人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仅是他,连四周的魇气也被雪亮的剑光给割裂,强光之下,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最后的意志即将溃散之际,暮云辉艰难地侧过头,凝视着不远处的徐青竹。
她冷静的站在那里,一双眼睛里没有透露出半点儿不舍。
暮云辉:“青竹,我……”我们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我陪你这么多年,给了你荣华富贵、长生不老,为何,你心里始终只装着那个早就死了的大哥?
残留的意识剧烈波动,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就算我灰飞烟灭,徐青竹,你也得陪着我!”
现在,徐青竹是梦主,而他已经被斩得失去了所有力量,想要冲过去杀死徐青竹已然不可能,于是暮云辉发出最后的声音,“你不是一心求死,想要解脱么?”
“徐青竹,这下你能如愿了。”
他还想说:“早点儿下去,没准大哥还在等你。”哪晓得话没出口,身上就一沉,仿佛巨山压下,将他最后的意识也彻底湮灭,碾碎。
逢岁晚一脚踩下去,还用鞋子碾了两下,这才将暮云辉最后那一缕意识都给碾碎了。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只觉得解气、舒服,等踩完,又有些不太高兴,好似靴子上沾了脏东西,让具有强迫症的逢岁晚脚指头都不由自主地抠起来。
好在梦魇之中,他的强迫症很轻微,此刻表现得十分正常,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徐青竹已经走了过来,她冲阮玉他们直接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徐青竹已经泪流满面了。
“其实我已经死了吧。”
她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又开始整理发髻,接着从手里摸出一根玉簪,轻轻地插入自己梳好的发髻之中。
“谢谢你们。”
“我觉得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曾经的她多绝望啊,觉得自己一个无法修炼的人,永远都奈何不了暮云辉了。哪怕她武艺再高,在修真者面前仍是不值一提。
“能梦到你们,让我在梦里得已解脱,是我一生之幸。”徐青竹又掏出面镜子,对镜上妆。
她脸色不好,便在颊上抹了胭脂,唇上也一点点抹上红色,使得唇色鲜嫩饱满,看起来多了几分精神。
“我的亲人,爱人,都早已化作白骨。”
“如今,也该轮到我了。”
虽是解脱,却依旧代表着死亡。
最多,一个死得很痛苦。
一个死得很安详。
现在的元宝就安安静静地趴着,脑子里想的是,吃够了,玩够了,该睡够吧?
死掉了,不就能睡一辈子啦!
阮玉:“……”
她揪着狗耳朵问:“你不等你主人啦?”这也是元宝的执念,丝毫不弱于徐青竹,于是元宝又眯起眼睛,对哦,它还得等主人呢,而且,现在还有个主人在等它。
想起进山之前,离云眼眶发红地叮嘱它,“早点儿出来,到时候我给你准备好吃的好玩的,你上次要的彩色藤球我给你扎好,还剪一群纸狗给你当小弟。”
它晃晃头,对哦,我还没活够。
阮玉又看身边莫问,发现他没受影响,这才夸了一句,“很好,没有胡思乱想了。”明知道他们在梦域里受限制很大,也容易被其他负面影响,那些念头本不属于他们,阮玉仍想打趣他两句,大概,这就是调情的乐趣吧?
没了束缚的徐青竹想到了当年生活的地方。
周围的环境随之变化,成了陈国的京城,将军府。
将军府外就有一条大河,收拾得漂漂亮亮地一步一步走入河心。她似乎看见,她的亲人、爱人、友人,曾经拥有的那一切,都在河中等她。
阮玉没拦,也没说话。
不多时,就看徐青竹落汤鸡一样从河里爬出来,又扯了根绳子,在大树上上吊。
吊了半天,还能跟他们眨眼聊天。
总之,就是很尴尬。
逢岁晚在她耳边轻声说:“她看着没事,其实每一次自尽,都在消耗她那微弱的神魂力量。”他用手指了指地面,“发现没,地上的裂纹越来越多。”
形成灵墟梦境的云梦蛟珠和梦域形成了一个闭环,使得他们几乎面临了一个无解的难题。
要破除梦域,徐青竹的执念是解脱。
也就是说,她这点儿残留的意志都需要彻底湮灭于天地。
然而,现在能看出来,徐青竹跟云梦蛟珠也是神识捆绑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她彻底死了,云梦蛟珠也会彻底碎裂。到那时,困在蛟珠里的他们,自然无路可逃。
阮玉似乎可以随时离开梦境,她不会陷入梦里,随时都可以清醒过来,最多,起得晚一点儿。上次,他已经见识过了。
阮玉能出去,他这个跟随阮玉进来的自然也能出去。
但元宝,梦域不破,它就出不去了。
哦,还有个灵汐也困在梦域之中,差点儿把她给忘了。
将心中忧虑解释给阮玉听后,阮玉道:“那就想办法将徐青竹跟那个什么云梦蛟珠分开嘛。”
她看着正尝试往悬崖下跳的徐青竹道:“死亡的体验够了吗?徐姐姐,你以前想死,是因为前路无光,如今渣男已灭,天下那么大,不想去看看呐?”
徐青竹回头,幽怨地看她一眼,“你不用劝我,我心意已决。”
阮玉:“我也不是劝你,你以前是不能修行,一直被困在牢笼里,但是现在没有谁锁着你,天高海阔任你飞,你也可以修行,从一个会武功的凡间女侠,变成一个可以翻云覆雨的女修!”
她拍着胸脯说:“我可是仙云宫的……大恩人,你要愿意,随时可以拜入仙云宫,师父任你挑。”
徐青竹眼神稍亮,随后又黯淡下来,“我没有灵根。”说道没有灵根时,她周围的环境又产生了变化,无法修行,也是她人生一大憾事。若有灵根,若能修行,她自信自己不会比暮云辉差。
她比谁都能吃苦,幼时练武,与同龄人比斗,她从未输过。
可惜老天爷何其不公,给了暮云辉绝佳的根骨,却连一丝修行的希望都不给她。
遗憾能生怨。
怨气能滋养魇气。
眼看天色陡然暗沉,逢岁晚直接念了一段静心咒,徐青竹听到那清冷的声音,稍稍回神,刚静下来,就听阮玉道:“没灵根也没什么嘛,你连身体都没有啊。”
徐青竹:……
你确定你是在安慰我吗?
第118章 喜欢
阮玉让元宝缩小,变成了个奶狗小毛团。
她将毛团抱到怀里,又直接往徐青竹手里丢,徐青竹没有任何犹豫地将元宝一把抱住,脸都埋到了元宝的长毛里,深吸一口气后道:“我最喜欢毛茸茸的小狗了。”
阮玉接着说:“元宝跟你一样,它原来也没有身体。”
“没有身体也不影响修行啊,像你这种元神直接修炼的话,岂不是就叫神修?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徐青竹愣住:“真的吗?”
阮玉:“你问元宝呀,它先是依附在一截骨头上,后来又成了纸人,之后又得了个什么宝物拥有了真正的肉身,最后还学会了化形呢,它都能从无到有,你为什么不可以?”
元宝还是有些不习惯徐青竹身上的味道,虽然这会儿没那么阴寒,却仍隐隐有点儿凉意,像是冬天里抱着一块冰。
但它不忍心拒绝她。
这会儿听到阮玉的话,它连忙汪了两声,顺势从徐青竹手里挣脱,落地后威风凛凛地走起了六亲不认的步伐,最后两只前脚站起,想当场表演一个化形。
然后……
没成功。
它委屈的呜了一声,又趴回了地上。
阮玉道:“你这里对它限制很大,没法表演给你看,等出去了,你就能看到,元宝还是个漂亮小姑娘。”
“难道你还比不上一条狗?”
徐青竹动心了。
元宝都可以,她为何不可以?
说动了徐青竹,阮玉觉得头顶的太阳都变得暖烘烘的,晒得她有点儿昏昏欲睡,她拉着莫问的手在草地上坐下,问:“这梦域算破了吗?”
逢岁晚摇头,“还没。”他想了想,道:“你得出去,将梦域之行事无巨细地告诉仙云宫能主事之人,让他们派人护送你前往临安城,找到藏有徐青竹元神的云梦蛟珠。”
“那颗蛟珠,只能你亲自去拿。”一颗承载了整个梦域的蛟珠,哪怕现在梦主执念看似消失,魇气消散,然而在这梦域里,任何一个念头的转变,都是瞬息之间。
魇气,从来都不会彻底消失。除非,这世上再无生灵。
唯有阮玉,几乎不受魇气影响,同样,也只有阮玉,能顺利沟通徐青竹,将她的元神从云梦蛟珠内引出。
“还得找一个有着浩然正气的高阶宝物,将徐青竹的元神引入那宝物之中修养才行。”
“梦域里没有了徐青竹的元神,也可以算她的彻底消失,这样一来,此梦域才算解除。”到那时,缠在他身上的锁链才会断裂,被困在梦域里的元宝和灵汐才能从梦域里脱身。
逢岁晚在说的时候,阮玉已经拿出了个小本子记录,他一边说,她一边唰唰地写。
见他看过来,阮玉还用手捂住上面的字,说:“我字难看。”
逢岁晚心想:我知道。
以前看她抄书,那鬼画符一样的字迹都让他头疼欲裂,如今眼角余光一瞟,居然都觉得那些胖乎乎的字迹都显得有些可爱?真是……
魔怔了啊。
他发自内心地夸奖道:“字写得挺好的。”
阮玉想了想,也不遮了,一边写一边说:“我得都记下来。以前我做梦,遇到好多好的故事,都想记下来,有时候还告诉自己赶快起来写,结果第二天醒了就忘得一干二净。”
说到忘干净,阮玉傻了眼,“我现在记好像也没什么用吧。”她在梦里是能随随便便掏东西出来,可这些都是梦里的东西,她又带不出去,她记个啥劲儿?
还把自己的狗爬字暴露给了心上人,真是失策!
阮玉咬着笔头说:“我会记住的。”这事儿不能忘,出去就得去办,她不能让元宝和莫问等太久。
逢岁晚想说,其实记不住也没关系,他醒之后,自然会安排,只是这话,此时依旧无法说出口。于是他道:“别着急,慢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