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庙内香客众多,人头挤涌,甫进内宋渊便悄悄拉紧了沈鱼袖子,“姐姐别走散了。”
沈鱼因道身不稳,往日从未进过道观庙宇,此番入得狐仙庙也便十分好奇。她朝前头供桌瞧了瞧,见得上面竟是放了不少鸡蛋,便拉了拉宋渊道:“你看。”
“嗯。狐仙爱吃鸡蛋。”
沈鱼听得,想起那些要拉她走无常的鬼差也爱吃鸡蛋,说道:“怎地他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吃鸡蛋呢?”
宋渊闻言笑了笑,“富人家也就罢了。许多家贫的,要拿出一筐鸡蛋也是不易。且狐仙也不只爱吃鸡蛋,他们爱吃各类糕点果子,还有山林野味,尤其爱吃鸡。”
沈鱼点了点头,见宋渊说的果然都在供桌上,另外还供着许多胭脂水粉,俱是女子喜爱物事。
宋渊见沈鱼好奇,遂问道:“姐姐可有事要求?”
沈鱼听罢想了想,“我想办的事自己办就是了。再说,狐仙说不定也没有师父厉害,我不如回去拜师父呢。”
然而沈鱼语毕,再瞧向宋渊白净的脸庞,却见他眼下黑青,显是睡不好。这路上渐近扶风,宋渊晚上便是辗转反侧,总梦着从前的事。他梦到那日母亲如何坐在塌上给他缝白玉腰带,如何心痛呕血倒在他怀中,最后又如何诉说恨他父亲。
“要不……我给你求道安神符吧?”
宋渊听得却摇了摇头,“不必了,”他说着拉紧了沈鱼衣袖,“姐姐陪着我就好。”
此番二人话声刚落,却闻得正殿外传来一阵人声,喊着要里头的人让道。
“甚么人来了?好大的威风。”
一旁的年轻女子听闻沈鱼所说,笑道:“我瞧着这位定是生人,竟连来人也不晓得。”
沈鱼不耐烦她卖关子,撇了撇嘴道:“你倒是说清楚来的是甚么厉害人物?”
“来人可是扶风郡王的夫人!”
那女子说罢,沈鱼只觉宋渊身子似是一僵。沈鱼觉察遂侧首看他,却见他脸色如常,便轻轻唤了一声,“阿渊?”
宋渊闻声,朝她一笑,又把她拉到一无人之处,“……我从前还道那女人怎生厉害,原来这许多年了竟还上不了天家玉牒,当不成郡王妃,却还是个夫人。”
沈鱼听着他说话,见他眼中分明有恨,与平常神色很是不同。她看得心中一跳,便握紧了宋渊的手。然而宋渊那厢似无所觉,只盯着正殿大门。
未几,沈宋二人便见一高挑修长的女子迈步而入,身后并跟着四名侍女﹑两三护卫。为首的女子瞧着不过二十八﹑九,她头上梳着堕马髻,斜斜地簪了一碗朱色石榴,项上则戴着鲜红玛瑙衬得胸前肌肤甚是雪白。她身上穿了件银地绣金半臂,下身的绛红襦裙却正好与顶上石榴互相映衬。这女郎锦衣华服,身段玲珑,远远瞧着便如盛夏芍药一般妩媚妍丽。
伫在角落处的沈鱼忽地想到宋渊曾说过她与自己有几分肖似,便又把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原来这女郎同她一般也是身段修长,又生了张鹅蛋脸庞。只沈鱼却是斜眉入鬓,衬着双丹凤眼,清丽中便添了些英气。那女郎则是眉如远山,眼似柳叶,十分妩媚婉转。若单论形相,沈鱼与她许有六分相似。只二人气质迥异,原来六分相像便只剩得四五分了。
此时沈宋两人虽躲了在正殿角落处,然而沈鱼素来耳聪目明,仍听得四周之人窃窃私语道:“自郡王得病以来,夫人便时时来求大仙庇佑”﹑“郡王与夫人真是鹣鲽情深”﹑“夫人尚且年轻,也不知郡王能否好转过来”……
沈鱼正凝神听着,骤然听得身畔的宋渊哼了一声,“好一个鹣鲽情深……明明是鹊巢鸠占。”
正当此时,侍女轮番于供桌奉上许多丰厚祭品。待安排停当了,郡王夫人方朝着狐仙娘娘坛前盈盈下拜。然而祭拜完毕,那夫人并未离去,却是穿过侧门进了正殿后方。
沈鱼见此,转头又看向宋渊,却见他脸色沉沉,不知心中所思为何。自两人双修以来,沈鱼只觉与宋渊之间心意相通﹑亲密无间,然而见得宋渊如今的模样,心中却莫名生了些挂碍。
“阿渊?”沈鱼唤了宋渊一声,未得他回应便又去扯他袖子。
宋渊此时方回过神来,拉了沈鱼的手道:“我们走吧。”
自离了狐仙庙后,宋渊一直默默不语。待二人寻了客店,进到屋子里歇息,沈鱼方按捺不住问道:“阿渊,你心中有甚么计较,与我说说吧。”
宋渊闻言,抬眼看了沈鱼一会,又垂下眼皮,“……我也不知道。”
沈鱼听得,坐在他身旁问道:“你还想回郡王府瞧瞧吗?”
“自然要的。”宋渊说着,抬了眼定定地瞧着沈鱼,“不只要回去……我还要堂堂正正从郡王府正门进去。”
沈鱼还道二人要偷偷夜探郡王府,未成想宋渊打的却是这个主意。
宋渊看沈鱼脸色便知她心中所想,嗤了声道:“这七年来他对我不闻不问,如今病重了,却来寻我……我倒要看看今日我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去,那女子是否当真要迎我?”
第63章 六十三世子
宋渊因不欲予王府中人知晓自己隐仙弟子身份,是以又去换了衣裳。而待在一旁的沈鱼只静静地看着他梳洗更衣,倒是再没笑话他是孔雀公了。
此时宋渊顶戴幞头,身上则着了件月白翻领长袍,显得矜贵俊秀,仿若沈鱼在西毫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一般。
宋渊见她定定地瞧着自己,笑着问道:“姐姐看我像不像个世子?”
沈鱼闻言,蓦地想起当年在密州槐树林中碰见的那个紫衫少年——她尚且记得宋渊与她说过扶风郡王好紫衣,因他与郡王肖似,彼时郡王妃便造了许多紫衣予他。那时宋渊正落难,因缺银钱花用,便把身上的素锦紫袍给卖了。而自他们重逢以来,除却道袍外,他便似她一般常穿素白衣裳,偶或着靛蓝袍子,却再未穿过紫衫。
沈鱼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物,系了在宋渊腰上。罢了,方踮了脚轻轻亲在他唇上,“甚么像不像的?你本来就是。”
宋渊听得这话,似是怔了怔,良久方回了神,又低头摸了摸沈鱼适才系在腰间之物,“我记得当年你送我去蓬莱时,也是这般亲手把白玉鱼佩系在我腰带上。”他说着顿了顿,又握了沈鱼的手道:“这回我不还你了。”
沈鱼闻言颔首,回握了他的手,“这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沈宋二人如此说了会话,打定主意便朝扶风郡王府去了。宋渊离开扶风时年岁已是不小,故而只凭着印象也便摸到了郡王府门。待二人到得门前,宋渊便迈步上前,扣响了门上的兽首铜环。铜环在门上敲出沉沉响声,不一会便有下人前来应门。
那两个应门小厮抬首一看,便见门外站着一对少年男女,均穿着月白衣裳。然而待看清两人面容,小厮却是不禁一怔,“您﹑您们到郡王府所为何事?”
宋渊见得小厮脸色,笑了笑,回道:“我来是要见郡王的。”
“那阁下可有拜帖?”
“并无拜帖。”
小厮闻言顿了顿,“既无拜帖,那﹑那……”
那小厮的话尚未说完,宋渊便摆了摆手道:“回去报你家主人,是扶风郡王世子宋渊回来了。世子回府是否还要拜帖?”
小厮初看宋渊容貌,见他与郡王爷有八分神似,心中已是一惊。此番听得他说道自己便是失踪多年的世子,一时间脑筋竟是转不过来,不知如何应对。
宋渊冷眼觑他,见他并无动静,又道:“我与郡王这些年来骨肉分离……眼下郡王又是缠绵病塌,你难道还要教他好等?”
小厮原来见了宋渊那相貌已是信了七成,如今听得这话倒真怕自个误了大事,忙应道:“小﹑小人这就去报。”
这两个小厮去得快回得快。不一刻,果然便返还门前,迎了沈宋二人入内。宋渊跟在几个引路侍女后头,一边走着一边静静地打量府内环境,却未曾见到一个故人旧仆。想来从前侍奉他与母亲的早被打发走了。
待沈宋二人到了府中大厅,侍女便陆续奉上荼水糕点。然而沈鱼见得那些年轻侍女一个个都在偷眼瞧着宋渊,便伸手捏了捏他手背。
宋渊原来正分神,忽地被捏疼了,便皱了皱眉问:“姐姐怎么了?”
“她们都在偷偷摸摸地看你呢。”
宋渊闻言,低头一笑,原来绷着的身子也松了几分,“是,只有姐姐可以光明正大地看我。”
沈鱼听了这话正想呸他一声,却骤然听得有人声从远而至。未几,果然便见几个侍女垂首入内,后头却跟着一个红裙美妇。这美妇便是早些时候他们在狐仙庙中遇着的那位“夫人”。
那夫人甫入内便先看了看宋渊。许是因有小厮报信,是以她见得宋渊,神色尚能自制。然而待她转眼见到沈鱼,却显是吃了一惊,霎时间脸色也白了几分。宋渊瞧她见着沈鱼倒是比见着自己还要惊上几分,一时间也拿捏不准这女子心中所想。
只宋渊不喜她这般看着沈鱼,便起身把沈鱼挡在身后,“多年不见,康娘子别来无恙?”
原来这夫人姓康,因宋渊不愿唤她夫人,便只喊她一句康娘子。
那厢康娘子见着宋渊,立时便认得他确是当年的小世子。复又听得宋渊如此称呼便知这世子确然不假。她先是愣了愣神,后来方缓缓地从怀中抽出一条帕子,轻轻抿了抿眼角,向宋渊屈膝施礼道:“妾身盼着世子回来,已是盼了许多年……”她说罢嘤了一声,已是哭了起来。
宋渊见她如此惺惺作态,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显,“七年前我遭了恶人算计,被掳出府去,很是吃了些苦头……说起来,也是上天庇佑,竟教我能全须全尾地回到府中。”
康娘子听了这话,似是未闻甚么“恶人算计”,只哭道:“也是郡王爷宅心仁厚,积了许多福德才能保得世子平安。”
宋渊听得点了点头,“是,父王向来好仁义……可惜我多年未在他跟前尽孝,没学着他的好处。”
二人说至此,康娘子也逐渐收了泪,却仍是捏着帕子问道:“世子此话何意?”
宋渊听罢回道:“父王多年来行善积德,然而母妃身死在前,我失踪在后,他如今又是缠绵病榻……世事多变,我道人生一世,还是该快意恩仇,才不枉活了一场。”
“快意恩仇”这四字宋渊说得特别重,然而康娘子听了却似是不觉,仍是红着眼看向宋渊,神色楚楚。
宋渊对她憎恶颇深,被她这般看了一会,便转开了眼。正当此时却听得康娘子道:“世子平安回来便是郡王爷莫大的福报,妾身等下便去通报郡王爷,好让他欢喜,”她说着顿了顿,又抬手指了指沈鱼问:“却不知这位贵客该如何称呼?”
宋渊听罢,把坐着的沈鱼牵到自己身旁,答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叫沈鱼。”
康娘子听得,先是微微皱了眉,后又把沈鱼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宋渊见此,终是按捺不住冷哼了一声道:“康娘子瞧得好生仔细。”
康娘子闻言似是回过了神,又向沈鱼施了一礼道:“沈女郎生得仙姿佚貌,不似俗世中人。妾身便是女子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还请世子和沈女郎莫怪。”
沈鱼虽知自己长得好,但身边素来只有宋渊捧她。此番听得康娘子一顿夸赞,竟是有几分羞涩,便垂首摸了摸鼻子。
康娘子见此又与宋渊道:“世子,眼下郡王爷尚在歇息……想必世子同沈女郎定是远道而来,两位不若先用些茶水,稍后我便着郡王爷与世子相见。”
第64章 六十四红梅
康娘子语毕,当即朝沈宋二人欠身告退。待她走后,大厅中便只剩得几名侍女并沈宋二人。
沈鱼见此,想了想方贴在宋渊耳边道:“这康娘子倒是答应得爽快……阿渊,你说这当中可会有诈?”
宋渊听得这话,眉头一挑,口中“哟”了一声,又伸手摸了摸沈鱼头发道:“姐姐这是长大了,心眼也多了,我心中好生安慰。”
那厢沈鱼闻言却是抿着嘴把宋渊的手拍掉,“我跟你说正经的!”
“嗯。”宋渊边应声边点了点头,“……恐怕她还当我是往昔的无知小儿,可以随意在手中拿捏。”
“那么,你方才可有瞧出甚么门道来?”
“瞧出来了,确然是妖。”
沈鱼听得“啊”了一声,又凑近他问道:“怎地我没觉着她身上有妖气?”
宋渊闻言,叹了声,“……姐姐沉迷御剑,对旁的道术向来没个耐心。此番这妇人又着意隐藏便把你瞒过去了。”
“那你可看出她本尊为何?”
宋渊摇了摇头,压着声线道:“今夜子时拿镜一照便知龙与凤。”
二人如此边说着话边用了些茶水糕点,未几便等得康娘子返还。
康娘子进了门,又缓缓走到宋渊跟前,软声道:“郡王爷起来了,妾身刚刚已予他知晓世子回来了,他﹑他……”康娘子说着眼角已然飞红,又哽咽了道:“郡王爷当下喜不自胜,本要亲自来迎你。只他尚在病中,妾身方把他拦住。”
宋渊不耐烦她这般矫情作态,只嗯了一声便道:“我们走吧。”
那厢康娘子闻言,并不恼他无礼却是立时收了泪,回身领着沈宋二人便朝郡王院落去了。
宋渊自幼于郡王府中长成,对府中物事自是熟悉得很。此番他一边跟在康娘子身后走着,一边打量四周景物,心中只觉怨恨交加:我一家原是妻贤子孝,合家和睦……却因这妖魅作祟,落得个妻离子散的地步——宋渊思及此,暗中咬了咬牙,恨不得立时取了硬鞭把康娘子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