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宋钊说着挥落了康云霞的手,仍看着宋渊问道:“你说﹑你说予我知。”
这些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宋渊还能见着其母在他怀中伤心呕血,说她心中有恨的模样……宋渊如是想着,合上眼正思索之际,却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只他尚未睁眼便知握他手的人是沈鱼。
宋渊暗中回握了沈鱼的手,心思甫定,对宋钊道:“母妃去时与我说府中有妖魅害人,不仅教她与父王夫妻离心,更要夺她性命……她临终时要我千万记着这个仇。”
宋渊此话既罢,一时间席上众人均是无言。
良久,宋钊方摆了摆手,屏退一干人等,又问宋渊:“你说的是真的?”
宋渊听得,默了默,却反问道:“你信不信我?”
此时一旁的康云霞倒先急了,拉了郡王袖子问道:“……信甚么?”
宋渊见了康云霞焦燥的模样,冷笑道:“我问父王信不信你便是那害人妖魅?信不信你乃三百年修为的狐狸精?”
康云霞未料到本真被宋渊一语道破,拉着郡王袖子的手更是紧了紧,“郡王,你﹑你要信妾身。”
此时宋钊尚未应话,宋渊已先道:“康娘子,自我得知你本真后,我便时常想着,不知何时竟教我郡王府招惹了一头狐狸精……只那日见得父王屋里的红梅屏风却使我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宋渊说罢见宋钊并未阻拦,又接着说道:“我幼时经常缠着父王领我到山上游玩。有一年正是红梅初绽之际,父王又带了我上山。彼时我十分顽劣,瞒着父王偷偷带上了弓箭狩猎……好巧不巧竟真让我打中了一头白狐。我尚且记得那狐狸皮毛油光水亮,我拎着牠,原要领回府中去给母妃做一件新皮风。可是父王向来不好杀生,便教我把那野狐放了……”
宋渊语毕又看了看康云霞脸色,便知自己想的八九不离十。
是以他又接着道:“想来那白狐后来定是起了歪心,遂化成人型,来到我郡王府中犯下诸般恶事——康娘子,你便是那野狐,对不对?”
康云霞未料到宋渊一下便点破前尘种种,心中也是一惊。
然而她面上却并不睬他,只朝宋钊道:“钊郎,你莫要信他!”
此时宋钊终是回头看向她,却哑声道:“云霞,我记得阿渊说的,你﹑你到底……”
“我不是……这七年来你我朝夕相伴,我是人是妖你难道还不清楚么?”
宋渊见康云霞仍是不认,手往怀里一探,便摸出了一道黄符,“你既不认,我便只得请来雷神,把你的真身劈出来。”
原来但凡精怪修道,若想成仙便须受九重雷刧。渡了雷刧,方能从阎王手上的生死册除名。如此便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无须再经受轮回之苦。是以山精妖怪最怕雷劈,尤其旱天雷。
此番康云霞听得宋渊要请来雷神,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她暗中提了真气,正要发难,却觉真气不似寻常运转如意,待她察觉许是狐仙庙出了事,眼前已是闪现出一道银光。
康云霞举手欲挡,却见一柄长剑正悬在半空,直直指向自己眉心。她心中正是慌乱之际,却闻得宋钊道:“阿渊,手下留情!”
宋渊听罢,只是一笑,手中却已捏了黄符道:“三天育元,景霄正刑。发生号令,上应列星。救尔雷神,运动风霆。太一帝君,召汝真灵。一召即至,来降帝庭。(1)”
宋渊语声刚落,黄符便应声起火。此时众人抬首,便见一道道闪光从远而至,猛烈得似要把夜空劈开。剎那间闪光已落在眼前,打向康云霞身上。
-----
(1)《太上三洞神咒卷》天雷神咒
第71章 七十一钟情
电光火石之间,康云霞勉力捏了个不动明王印,又急急催动了真气环于身周抵御。只那天雷震震,势不可挡——众人只听得一阵轰然雷呜,一道紫电已是破空而出,劈在康云霞身上。紫电甫碰得康云霞身周真气,忽地发出滋滋声响。响声不久,刺人眼目的白光便猛然迸发,一时间暗夜之中竟是亮如白昼。
宋钊见此,喊了一声“云霞!”便要上前。然而他刚抬了脚,便觉后心被人抓住。他匆匆回首一看,却见抓住他的人便是宋渊。
“阿渊!你饶她一命!”宋钊说罢,回头去拉宋渊的手,却是教他避了过去。
二人拉扯之际,白光已黯然退散。而那余光之中,只见一红裙妇人伏在地上,她身上还散着热气,似是被烫着一般,裙下竟是窜出了四条白皙的尾巴。
原来康云霞适才几乎用尽真气才扛住一道天雷,眼下无以为继,便露出了真身。
宋钊虽已料到宋渊所言不假,但他骤然见得七年来朝夕相对之人竟真是狐妖,心中也是一惊,“云霞……”
然而伏在地上的康云霞听聞宋钊唤她,竟是别开了脸,喃喃道:“你﹑你莫要看妾身……”
宋渊见此,松开抓住宋钊的手,往前一探,却是把沈鱼御在半空的含光剑握了在手中。
他缓步上前,拿了含光剑指着康云霞道:“抬起头来。”
康云霞不应。
宋渊手上一送,剑尖已划破她脸上肌肤。只含光剑有奇效,素来伤物而物不觉。是以康云霞忽地感到脸上一阵湿濡,抬手一摸,始知自个脸面已被宋渊划伤。
“还不抬起头来?”
女子爱俏,美女更甚。于康云霞而言,毁她容貌甚或比夺她性命更教她畏惧。况眼下就在宋钊跟前,她如何能让他看到自个血流披面、倒霉狼狈的样子
然而眼前宝剑寒气森森,康云霞心中一阵迟疑,终是抚着脸,抬首看向宋渊。
此番宋渊瞧清了她臉面,不禁嗤了一声道:“原来这才是你本来面目。”
宋钊闻言,朝康云霞一看,见她原来的鹅蛋脸竟成了小巧的瓜子脸,一双柳叶眼却成了水杏眼,且眸子中隐隐见得淡色竖瞳,形如山野走兽。如此看着……康云霞虽也是个娇俏的美人儿,却与前头已是截然不同的样貌。
那厢康云霞察觉宋钊正看着自己,心中顿时一阵酸楚,遂默默地别开了脸。
宋钊此人虽是心地柔软,却也非蠢钝之辈。此番种种揭在眼前,还有甚么不明了
“云霞……你是不是瞧着我的画了”
尚且伏在地上的康云霞听得此言,身子一僵,颤了声道:“是,妾身瞧着了。”她说着,避开宋渊手中的含光剑,勉力撑起身来,看向宋钊说:“钊郎,宋渊说得没错……妾身便是那红梅山上的野狐。那年你在山上让宋渊放了妾身,妾身心中对你又是感激,又是欢喜。是以当晚妾身便悄悄摸入郡王府来寻你。”
“嗯……你是那时见着的。”
康云霞闻言点头,又痴痴地瞧着宋钊,“是,妾身来时你正在书房里瞧着那画……只一眼,妾身已是忘不了你瞧着那画时的神色。此后妾身回到红梅山头,日思夜想,竟对那画中人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一旁的宋渊听至此,冷冷地道:“是以你便化成画中人的模样来迷惑我父王了”
原来沈鱼与沈舟生得盖有八分相似。只康云霞是按着画像化形的,如此,那□□分便只剩得五六分了。
那厢康云霞听得宋渊所言,却恍若未闻,兀自朝宋钊道:“妾身从前并未问过你……你、你可否告诉妾身那画中人究是何人”
今夜生了这诸般事情,宋钊原就有些神思不属。此番忽地听得康云霞问他画中人身份,他竟不禁朝沈鱼看去。
康云霞原就觉着沈鱼与画中人十分相似,此时察觉了宋钊视线,也随他一般看向沈鱼。
因沈鱼昨夜便晓得此事,心中也并不意外,只问宋钊道:“我娘是沈舟,你是不是识得她?”
事隔多年,宋钊忽地听得旁人提起沈舟,一时间也是五味杂陈。
良久,宋钊方垂了眼应道:“是……我识得她。”他说罢又抬眼问沈鱼道:“她﹑她还好吗?”
那厢康云霞在旁,见了宋钊只听闻沈舟的名字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钝痛,忽地一跃而起,要朝沈鱼飞身而去。
宋钊见得,连忙喊道:“住手!”
康云霞听了,身子霎时顿住。
此番她一回头,竟已是脸色苍白,双目通红,“你……宋钊!你怎地这般铁石心肠?我陪在你身边这许多年,难道还及不上画里的人?”
这时宋钊见康云霞受了伤,又是心绪激动,怕她当真要伤了沈鱼,便喊道:“云霞!你莫要伤人!”
可康云霞听得此话,心中怒火却是更盛,“你舍不得?你连她的女儿都舍不得?”
她语声刚落,忽地见得沈鱼手中捏了个指诀,又念念有词,原来被宋渊握着的含光剑已是飞脱而出又指住自己眉心。因适才事出突然,康云霞只道是宋渊一边御剑一边召雷神。如今方看得清楚御剑的竟是沈鱼。
“是你?”
从前康云霞对画中人是十分羡慕的。然而日月推移,这羡慕却是逐渐变了味。此时她一腔怒火早已掩了双眼,再看沈鱼,只觉她便是沈舟。
“你﹑你凭甚么?”康云霞说着,咬了咬牙,双手成爪便要去擒沈鱼。
只她原就有伤在身,此刻又是气急攻心,哪里是沈鱼对手?
沈鱼心中御剑,挡在身前。那厢康云霞赤手空拳,攻了十数招仍是沾不得沈鱼身。
然而这般交手下来,康云霞却隐隐察觉沈鱼身上有异,是以她便收了攻势,问道:“你是妖?”
沈鱼闻言,顿了顿,看了宋渊一眼方道:“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娘也是妖?”
此时沈鱼却抿了唇不再答她。
沈鱼纵未答话,但康云霞看她神色,只觉事实便是如此。她如此想着,忽地大笑几声,又回首向宋钊道:“她是妖?枉我装成人样这许多年……原来你念着的人竟是妖!”
康云霞说罢,只觉一道浊气涌至喉头,蓦地哇的一声,便吐出一口瘀血。
宋钊见了,心中钝痛,忙唤了一声“云霞”,便要上前扶她。
然而他方抬脚上前,便听得宋渊的声音道:“你可怜她?那谁来可怜我母亲?”
宋钊骤然听闻这话,只觉双脚沉沉,如灌重铅,竟是半分移动不得。
此时宋渊又走上前与康云霞冷冷地道:“我倒是要多谢你,当年只让人把我送走,并未直接取我性命。”
康云霞看着宋渊走向自己,已察知他身上杀意,此番听得这话,心已死了半截。她想了想,抬头再看宋钊,待见得他脸上痛苦神色,一时只觉又怜又疼。
“你不必为难……我来,本不是叫你为难的。”她说着,捏了衣袖轻抿了嘴角血污。
当年康云霞从红梅山下来,只是想化作宋钊意中人,与他长长久久,教他时时欢喜。只事与愿违,一念之差,如今已是恨错难返。
康云霞语毕,双手忽地于腹间捏了个手印,霎时间她丹田之处竟是显出淡淡幽光。
“我走了,也不知你会不会像念着她那般念着我。”她说罢,那淡光竟是从腹中缓缓升至心口,及又走至喉头,最后只见一颗金丹从她口中吐出。
“你母親確是我害死的!如今,我便用这三百年修为赔予你!”
康云霞说着,抬手一擲,便把那金丹掷向了宋淵。
宋渊伸手接了,只觉手中之物暖融融地在他手心绽着微光——这便是狐妖毕生心血,三百年修为精炼而成的妖丹。
第72章 七十二忘源
宋渊捏紧了手中妖丹,心中忽地一阵踌躇。
……杀还是不杀?
他心思尚且未定,又抬眼看去,却已然失了康云霞身影——原来那袭红裙下空荡荡的,中间却鼓起了一团。宋渊远远地凝神瞧着,不一息便见一头白狐从裙下冒出。这白狐模样分明便是昨夜从照妖镜中见得的那只,只牠身后四条尾巴此时只余下一条。
宋渊见得,抬脚朝白狐走去。
“阿渊。”
此时宋渊与白狐听闻宋钊作声,不约而同朝他看了过去。宋渊瞧着宋钊脸色,顿住了脚步。只此一瞬迟疑,白狐蹬脚一窜,往暗中走去,未几便没了踪影。
宋渊见此,垂眼想了想,终是松了袖子下捏紧的拳头。他甫松手,便觉有人前来握住他的手。宋渊侧首朝来人一笑,除却沈鱼又能是谁?
沈鱼见宋渊脸上带笑,心中稍宽,低声与他道:“没事,你做得对。”
宋渊闻言,看着白狐消失所在,喃喃问道:“……她会怨我吗?”
此时沈鱼却是紧了紧握住宋渊的手,应道:“你娘亲定然盼着你好,不会怨你的。”
宋渊听罢,默了默,终应了声,后又牵着沈鱼的手走到宋钊跟前。
宋钊原在病中,今夜又经历了许多事,看上去只觉失魂落魄﹑神情委顿。宋渊见得,一时也无话可说。只上前把他扶住,送回院子去了。
待三人回得宋钊院落,宋渊便要把他扶到寝间歇息。
然而宋钊却是摆了摆手道:“不必。”他说罢便径直朝一旁的小书房走去。沈宋见此,也随后跟上。
入得书房,宋钊便在案后落了座。宋渊不放心,遂拉了沈鱼一同在旁边坐着。此时在夜灯之下,宋渊静静地看着宋钊与他肖似的脸庞,却见一夜之间,他鬓边竟是多了些星霜。宋渊见状,心中蓦然竟生了许多说不出的滋味。
他想了想,叹了一息,方与宋钊道:“你受了狐妖古惑,是以心智迷乱……眼下她既去了,明日我再来予你作法驱邪,以后也便好了。”
那厢宋钊听得,笑了笑,那形容却甚是苦涩,“阿渊,你心里是怪我的,是不是?”
宋渊闻言,垂首不应。
“虽说妖魅惑人,然而若非我心有旁骛……又岂能教人趁虚而入?”宋钊说着,抬手去拈了一张宣纸过来,复又取来砚台,却忽尔问宋渊:“阿渊,你明年该有二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