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渊见此,遂问道:“父王写《地藏经》是为了超度母亲?”
宋钊听得,手上的笔顿了顿,一点墨便从笔尖落到纸上,“……我度不了人,”他说着垂下了头,“不过是度己。”
宋渊听了这话默了会,方又听到宋钊问道:“你之前说道你母妃去时,已知……康云霞真身,可是真的?除此以外,她可曾再说过甚么?”
宋钊语毕,抬起头来。此时宋渊才瞧清他脸上神色,似是一夜未睡,显有倦容。
宋渊闻言,自是想到母亲去世时伤心吐血,含恨而终的模样。只他低头想了想,复又抬首,只应道:“她……她去得急,并没有说甚么。”
宋钊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回过神后又抄起经书来。宋渊见了他埋首抄经的模样,一时也无话可说,只静静地退了出去。
接下来几日,宋钊几乎镇日留在佛堂之中,足不出户。宋渊见此,也便随他去了。因他有西京之约在身,离府在即,时间紧拙之下便只办了两件事。其一是整顿了府中人手,其二是把他母亲牌位请回府中。
供奉牌位那日也是宋渊离府之时。这日一大早,宋渊便按规矩把他母亲牌位请上神楼。待一切安排停当,又拉了沈鱼的手,一同跪在牌位前道:“母亲,前事种种今日已是明了。那害你的妖精已道行尽失,打回原形,你可安息了,”宋渊说着,与沈鱼相视一眼方又道:“孩儿如今已长成,便带了未来娘子来看你。”他说罢,便与沈鱼一同朝神楼拜了三拜,方起了身。
此番诸事尽了,宋渊与沈鱼便收拾了行装往佛堂去与宋钊辞行。沈宋二人携手到了佛堂,只见眼下的宋钊穿了一袭灰袍,气色虽是好了些,但人也消瘦了不少。
宋渊见此,不禁想到当年那个红梅山上,着了一身紫袍风流无限的扶风郡王。然而彼时的郡王,如今已是个长伴青灯古佛的居士。
思及此,宋渊已是不禁红了眼。只他不愿教宋钊瞧着,便垂了眼道:“父王……我们走了,你以后自个保重些。”
宋钊听得,应了声好,复又看了宋渊良久方道:“你们也保重……记得明年春天,我在府中等你。”
一旁的沈鱼见宋渊一味垂着头,心中微动,便先宋渊应了声“好”,后又与宋钊道:“郡王,多谢你的画……也多谢你告诉我娘从前的事。”
宋钊霎时听得这话,终改了多日来的神色,温和地笑了笑,“不必谢……我盼着你明年与阿渊一同回来。”
众人如此道别了,沈宋便离了扶风往西京出发。
只二人却未理会得,前头那座狐仙娘娘庙因失了康云霞加持,香火日渐零落,不久后便在扶风百姓口耳相传中彻底没了踪影。
第75章 七十五红丸
因扶风与西京相距不远,是以沈宋二人离了扶风后,不过八﹑九日光景便到得西京城外。
西京乃大周首都,城中繁华热闹自是不让西毫。只天子脚下之地又别有一番森然气度,却是别的地界未曾有的。
沈宋二人初来乍到,便先寻了一家旅店打尖。因此番已是用晚膳的时辰,宋渊遂命店中伙计在二楼开了个雅间,同沈鱼一道用膳。二人进了雅间,只见窗边生了一棵梧桐,景致正好。
因沈鱼从未到过西京,宋渊有意教她开眼,便特意点了许多京中才有的美食。二人落座后刚说了会话,伙计便捧了两碗荷叶汤进来。
那伙计走后,宋渊便把汤接道沈鱼跟前,轻声道:“眼下快要入秋,姐姐来喝些荷叶汤,清凉润喉。”
沈鱼闻言,笑着回道:“你也喝。”她说罢,正要朝桌上拿调羹,然而伸出的手却忽地顿住了。
宋渊见她神色有异,沉声问道:“怎么了?”
只沈鱼听罢,却是皱了皱眉,尔后又伸手往案上一探,竟是摸了一粒花生。她暗中运劲,指上蓄力,花生便朝窗外弹去。那花生借着沈鱼手劲穿窗而出,一记惊呼亦随即响起。宋渊见此,起身看向窗外,却见一道翠绿身影陡地翩然掠过。
那身影受惊,从窗前的梧桐坠下。只她人尚未落地,足尖往树梢一点便向雅间窗户跃来。沈宋二人抬首一看,便见那翠绿人影身段娇巧玲珑,一张小脸明艳夺目,正是多日未见的叶婉萝。
有了上回种种,叶婉萝此番也不敢造次。她进得屋内,先朝宋渊招呼道:“宋道长好。”说罢,又走到沈鱼身边,施了个礼道:“多谢姐姐手下留情。”
“你来了,我正想起你。”
原来沈鱼一直记着与叶婉萝击掌之约,是以方入得西京,便把她想起来了——沈鱼自幼被拘于云梦,朱灵性子又冷淡,她从小便盼着能有个知己玩伴。彼时她初初识得叶婉萝,便十分喜欢她的爽朗大方的性情,只觉她便是自个幼时在心中想象得来的手帕交一般。故而沈鱼明知叶婉萝觊觎宋渊,也舍不得当真对她下狠手。
那厢叶婉萝听闻沈鱼想起她,便顺势道:“有劳姐姐惦念,”她说着,便坐到了沈鱼身旁,“巧了,我眼下也未曾用膳……说起来,我在西京也算得上是东道主,这一顿便权当为姐姐洗尘了吧?”
宋渊听得这话,不禁皱了眉,正要开口婉拒。
然而沈鱼却先道:“既如此,便一道用膳了吧。”
宋渊见状,心中暗暗怄气,但他总归不愿拂了沈鱼心意,便又往外去招来伙计,命人多添碗筷。
正在宋渊外出之时,叶婉萝蓦地叹了一息,说道:“姐姐好手段……竟把宋﹑宋道长□□得这般服服帖帖。”
沈鱼听得却是摇头,“我没有。”她说罢,心中想了想方道:“他听我的话,不过是因为﹑因为……”
“因为他喜欢你,珍惜你,便不愿教你伤心难过……是也不是?”叶婉萝语毕,双眸低垂,竟似是有几分失落。
沈鱼瞧得她神色,便只糊乱了含糊过去。过了会,她才又说道:“阿萝,你﹑你是不是还想着阿渊?”
叶婉萝听罢,霎时回过了神,但笑不语。
沈鱼见着,叹了口气说道:“我帮你杀那教主,你莫要再惦记阿渊,好么?”
叶婉萝闻言,待要应声,却恰好碰上宋渊推门而入。是以她原来要说的话只得生生咽回喉咙里。
待三人坐好,外头又陆续上了几味小菜,分别有香蕈银杏﹑胭脂鹅脯﹑红袍大虾。
众人如此边吃边喝,过了会叶婉萝便说道:“我今日来,除却要同你们商量行刺教主一事,还有一个消息要说与你们知。”
沈鱼听得,心下好奇,问道:“是甚么?”
“是那个龙门道士,申灵都。”
“啊?”沈鱼听罢,手中微顿,一片胭脂鹅脯已是掉落在案上。
宋渊见此,把案上的鹅脯拨开,又重新夹了一片放到沈鱼碗中,“这人又是怎么了?”
此时叶婉萝听得,已是放下碗箸,说道:“你们可记得申灵都早前便是为了悟真教主去寻那四阴女?”
“记得。”沈鱼应声又点了点头。
“原来当初倒是我捉错用神了……申灵都寻四阴女虽也是投教主所好,然而他真正想讨好的却是伊王。”
这短短几日,沈宋二人已好几次听着伊王名号。此番再从叶婉萝嘴中听来,二人也不禁相互看了一眼。
之前在三清山上,王灵官也曾告知宋渊,悟真教几次三番从正教中人手下逃脱,便是因为悟真教朝中有人依傍。是以眼下宋渊闻得伊王与悟真有所勾连,也并未十分讶异。
“申道长一心攀高枝,向那伊王投诚也不足为奇……只那四阴女同伊王又有甚么关系?”
叶婉萝闻言,忽地鼻子一皱,竟似是想起了甚么教人倒胃难受之事——
“四阴女这事不过其次。只我因四阴女一节顺藤摸瓜,竟是查出教主与伊王过从甚密。而申灵都为着巴结伊王,更是帮着他制那‘红丸’。”
“红丸?”
叶婉萝应声,又皱了皱眉,“这红丸是以‘红铅’制成……所谓‘红铅’便是以少女初潮经血干燥后制成粉末,再行入药。”
沈鱼忽地听得以经血入药,心中一跳,原来握着的一根筷子便落了在桌上。
宋渊见得,摇着头帮她捡起筷子,擦了擦,又放回沈鱼手上。
“这‘红丸’的名号我也曾听闻过……然而要取得红铅这药实在太麻烦,故而一路以来真正把红丸炼制出来的人可谓寥寥无几。”
那厢沈鱼只想了想便觉反胃,“这药可是有奇效?”
宋渊听罢,沉吟半晌方回道:“据说此丸能教男子壮阳补肾,更甚者便能长生不老。”
“那……要采‘红铅’自是得寻来许多少女?”
叶婉萝听得沈鱼所言,点了点头,回道:“伊王要制红丸,自然得抓不少妙龄女郎当药材……而说到掳人拐卖,又有谁比悟真更懂行?”
第76章 七十六计谋
道门学问博大精深,内外丹道不过是其中一种说法。隐仙与龙门既为道门牛耳,自有门人习外丹一途,是以宋渊也曾听过红丸一说。然而不管隐仙还是龙门,讲究的均是内外双修,不仅修身也要修性。故而一味以外丹补足自身,终归不为道门正宗所推崇。
因近日两次三番听旁人提起伊王,宋渊不免想起之前沈鱼走无常一事。记得鬼差曾说过,大周不日将有祸事,死伤枕藉。彼时宋渊与徐见山均疑心伊王因圣人意欲削藩而闹事,眼下听得伊王要制红丸,宋渊一时间便思虑更甚。
那厢叶婉萝瞧见了宋渊神色,心中也有了些想法,“宋道长是否有头绪了?”
宋渊闻言摇了摇头,“我不过想到圣人当年登大宝时不过一十三岁,伊王比圣人年长足有一轮……如今圣人正值壮年,伊王却已是年近半百,眼下又听得他要服食红丸,怕是……”
“怕是他死心不息,还妄想那天子之尊是吧?”
宋渊颔首说道:“申灵都素来不服王掌教。若要把龙门掌教踩于脚下,又有甚么比当上国师更好?如此想来,他向悟真献媚便说得通了——只伊王要逆天而行,怕是不易。”
叶婉萝听得此话,却是一笑,“逆天?何谓天?胜者为王,赢了的就是天。”
宋渊虽是年纪小小便离了郡王府,然而毕竟是天家血脉,是以听了叶婉萝的话便不禁皱了皱眉。
那厢沈鱼在旁听了一会方与宋渊说道:“我前几年下山看着老百姓过得还容易些……记得早些时候你便说过近年天灾不断,百姓的日子愈发艰难。倘那伊王当真要闹事,大家还要不要活了?”
叶婉萝因早年被悟真教掳去,亲眼见得胞妹亡故,几年来耳濡目染,自不然便服膺于弱肉强食的道理。而宋渊自个虽在蓬莱修道多年,但终究挣不开出身的桎梏。三人中倒是沈鱼品性纯一,心怀悲悯。是以宋渊听得沈鱼所言,心中便不免暗暗有些惭愧。
只宋渊尚未应话,便又听沈鱼道:“听起来这伊王同悟真教主也十分该死,我们这番先结果那教主,再——”
“姐姐!”原来沈鱼要与叶婉萝行刺悟真教主已教宋渊十分忧心,眼下听得她又要同伊王对上,立时便打断了她。“伊王一事牵连甚广,我们还是先说回悟真教主吧。叶女郎,你既想着行刺教主,心中定然有了底蕴。只我怕得我们三人行事终是势单力薄,不若……容我把这事与教中商量一番?悟真素来与正教为敌,想来隐仙中人晓得,定当支持。”
叶婉萝听罢,却是摇头,“若论实力,悟真教同隐仙﹑龙门相比不过是萤火比之日月。只悟真能屡屡于正教手中逃脱,自非侥幸。你道龙门教能出一个申灵都,隐仙便不能么?故而此事只能你二人知晓,旁人我是信不过的。”叶婉萝说着,瞧了瞧二人面色,方接着道:“悟真教主戒心颇重,要在本舵下手怕是不易……只教主这几日要到城郊一处别宅会客,这便是你我难得机会。”
“会客?客为何人?”
叶婉萝摇了摇头,“不知。”
“你是想让我们先潜进别宅里去?”
“不必。”叶婉萝说罢,嘴角轻扬,“宋道长同姐姐倒是可以正大光明从大门进去。”
宋渊甫听闻这话,转念已是知叶婉萝心中所想,立时拒道:“不行。我便罢了,姐姐绝不可用此法。”
“阿渊,你们说的是甚么法子?”
叶婉萝原就猜得宋渊兴许不愿意,眼下见他脸色不虞,立时转了脸同沈鱼说道:“姐姐,你与宋道长均生得年轻俊美……我只需同悟真弟子说道你二人是我掳来教中便是了。哪需要费心潜入?”
“这法子甚好,就如此办吧。”
宋渊知沈鱼性子向来有些胡闹,本就料着她知晓后定会答允。此番听得果然如此,不禁肃着脸道:“不成。要装成俘虏,定然要假扮受制于人的模样。倘那些禽兽见色起意,对你动手动脚怎么办?”
沈鱼听得当即摇了摇头,“不会的,阿萝定会护着我。”
宋渊闻言,心中暗暗嗤了一声,只他晓得沈鱼吃软不吃硬,便又换了脸色说道:“那倘若有人对我动手动脚又怎么办?”
宋渊在叶婉萝跟前向来正经,此时叶婉萝见得他竟然向沈鱼撒娇,一时便愣住了。
那厢沈鱼倒是习惯了,便放了手中筷子,悄悄扯了扯宋渊袖子道:“那我也会护着你的。”
宋渊听罢,打量了沈鱼一会,见她神色坚定,终是叹了口气道:“那我们潜入去后又当如何?”
叶婉萝闻言,回过了神,“你们潜入别宅后,我自会把你们安顿好。届时你们只需静候时机。”
“甚么时机?”沈鱼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