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坐在床榻之上,已梳洗干净了,她虽然枯瘦如柴,却仍能看出几分杏眼桃腮的美貌来,若是再丰腴一些,难保不是一个叫人移不开眼的大美人。
只可惜……只可惜她双目无神,嘴中嘟嘟囔囔着不知道什么,也不看人,也不听人说话,脸上恍恍惚惚的,已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了。
郁衣葵试探着叫:“梅香?梅香?”
梅香置若罔闻,仍然在嘴中嘟嘟囔囔,也听不清再说什么。
郁衣葵道:“梅香,这里是开封府,你记得么?你以前来过这里。”
听到开封府三个字,梅香忽然抬起头来,开始到处乱看,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开封府……开封府有衙役要打我……这里不是开封府……开封府有衙役要打我……”
郁衣葵与公孙先生对视一眼。
公孙先生抚着胡须:“看来此女与那卷宗之上的梅香,极有可能是同一人。”
郁衣葵点点头,复而又皱眉道:“几年前她还能神志清醒地跑到开封府来告状,说清事情的原委,现在看起来却疯得很厉害了,也不知道她这几年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还有那个王老二,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听见王老二的名字,梅香忽然激动起来,大声喊道:“郑叔、少爷、夫人……刘三、王老二、姓高的……”
她反反复复的重复着这些名字,声音一遍比一遍大。
这些名字,好像就是她刚刚在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话。
郁衣葵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问:“梅香!这些是不是都是伤害过你的人?”
梅香懵懵懂懂的点头。
正在这时,一个小衙役急匆匆的拿着张商契过来了,说是从高屠户家里搜出来的。
刚刚郁衣葵在这小衙役耳边耳语,正是要他去高屠户家里翻翻看,看看能不能翻出什么买卖人口的证据……
本朝严禁人口买卖,并且这是天子脚下,管理更是严格。正常来说,越是被严禁的买卖,要价越高,因为卖家还要顶着被抓的压力,要价不高一点,实在很不划算。
而这高屠户家,卖肉的屠户虽然不穷,但也不是什么巨富之家,买一个人回来,绝对是出了血的!
再联想到高屠户以前有过妻子,妻子莫名死亡,他又只有一个孩子,郁衣葵推断,高屠户因为性情暴虐,打死妻子之后难以娶到续弦,又不能「让老高家的香火断了」,因此有买女人生孩子的需求。
女人能不能生养,那可不是光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高屠户花了大价钱买梅香生孩子,若是梅香生不出来怎么办?
他的钱不能打水漂啊……所以,高屠户一定与那卖家签过什么书面的契。虽然不会明着写是买卖人口的契,但也一定能看出端倪。
这份契约,一定写的很清楚,但又很奇怪,比如说,极端不合常理的定价。
果不其然,他家中的确藏着这样一份商契,商契上写着高屠户从城西王老二家买入牲畜一头,定价一百贯钱。
一百贯钱,那可就是一百两白银,什么牲畜能卖一百两白银?
本朝牛均价为十贯,羊价为三贯,就连最贵的马,一般品种的马三四十贯钱,献给皇帝的宝马价格可达百贯!
这份契约,到底是用来买卖什么的,不用多说,已然很清楚了!
而当年梅香状告的王老二,正是将她转手卖出之人……再联想到她嘴中念出的那许多名字。
这些年,她难道就是这样被一次次的转手卖出、虐待、记着仇人们的名字,慢慢地……被逼疯么?
她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在自救了,可是那些坏人、那些旁观的人、那些不作为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让她坠落。
第28章 13
——
那张商契之上,写着卖家王老二的地址,衙役们便顺着地址摸过去,当场将那王老二抓住,提了回来。
而他一被提溜回来,也没人跟他解释什么,就被扔进了大牢之内。
郁衣葵自然不会让王老二与那高屠户母子相见,买卖人口这种大罪,他们不会轻易松口,而如果不松口,仅凭一份商契,还有梅香疯疯傻傻的证言,怕是难以定罪。
当然,郁衣葵又不是什么魔鬼,她没有刑讯逼供的爱好。
最多就是玩心理博弈嘛。
她慢慢悠悠地问了一会儿梅香的话,又约上展昭一起去吃午食。
开封府内部有厨房,只是大锅饭嘛……味道很是一般,郁衣葵这种讲究人不太喜欢,基本每天都要出去开小灶吃。
展昭手里没活计的时候,当然也乐得陪她一起用餐。这条街上除了有开封府,还有不少官衙,故而有不少摊子都在这里支着。
这个时代「地摊经济」盛行,官府不太管这些小商小贩们讨生活。
就连每日大臣们上朝时必经的御街之上,每日凌晨也有很多商贩早早的支起摊子来。
本朝每日五更上朝,朝臣们穿戴着庄重的朝服,头上带着威严的官帽,饿着肚子匆匆赶来上朝。
御街南段在这个时候早就灯火通明了,油锅里的油条快活的翻着个,烧饼里加上卤得软烂、剁得精细的肉糜……朝臣们就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匆匆赶去上朝……
包大人每日都工作到很晚,所以早上难免会小小得赖一下床。
所以经常没时间在府中吃饭,都是在上朝的路上胡乱塞点了事。
曾经闲聊时,包大人还曾激情安利过御街南段的一家宋记油条铺。
郁衣葵慕名去尝过,这家油条铺开创性的发明了糯米卷油条!里面还有猪油渣!
大清早吃这么顶的东西,得亏包大人这个腰围呢!
郁衣葵在心里疯狂吐槽,不过饶是说话这么不留情面的她,也不敢当着包大人的面扎他的心,因为他很有可能真的被扎中!
曾经有政敌在朝堂上和包大人互扯头花的时候攻击包大人「黑胖子」,还说他的腰围简直「如妇人怀胎五月」,把包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掐架都掐不下去了,当天晚上回来就宣布要减肥。
如同大多数信誓旦旦要减肥的姑娘一样,包大人的减肥计划当然很快就宣告破产。
扯远了……
所以,地摊经济如此发达的汴京,也的确有许多好吃处,郁衣葵与展昭光在开封府前的这条街上逛吃逛吃,时间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再买一杯加了很多料的茶水,回到书房趴在桌子上慢慢喝。
公孙先生仙风道骨地飘进来,有点嫌弃地看了郁衣葵一眼。
在郁衣葵刻意的忽视下,王老二就在大牢里度日如年的度过了这个中午,直到下午,郁衣葵才慢悠悠地去问话。
王老二看起来倒还真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在大街上,十个人有三个都长他这样,老老实实、畏畏缩缩,好像什么坏事都不会干一样。
他被粗暴地提溜到了开封府的大牢中,心里早就慌得打鼓了。
在路上,他一直不停地跟那些衙役说好话,问自己犯了什么事,但那些衙役们却是理都不理他。
被扔到这可怖的牢房之后,也没有人理会他大喊冤枉,他这辈子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把梅香卖出去,得了一百贯钱之后喜不自胜,又忐忑了好久官府会来抓人,好几年安稳过去了,他慢慢放下心来的时候……开封府居然不由分说把他抓起来了!
王老二吓得两股战战,又想起那些拐卖女人的人牙子被抓住后的悲惨遭遇。
顿时感觉整个脊背都是冷冰冰的,心里暗暗发狠,不管那些官爷问什么,他都要咬紧牙关死不承认!
过了好久好久,牢房外头忽然来了个黑衣的官爷,这官爷年纪轻轻、面容生得好看,还有几分女相,只是表情冷淡,看着他的目光好似是在看什么物件一般,完全没有情绪,叫人心里有点毛毛的。
那官爷坐在椅子上,二郎腿一翘,很随意地道:“王老二,没想到还会再回开封府吧。”
王老二讪讪道:“官爷,小的不知道您再说什么。”
他说起话来,也老实巴交的。
这种「老实人」,郁衣葵也见得多了,根本不为所动,似笑非笑道:“你老婆梅香呢?”
王老二下意识的就要去摸自己的后脖颈。
非常典型的强迫行为,这是一种说话之前为了缓解焦虑、拖延时间而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性质类似于讲话的时候突然卡壳之后不停的使用「那个」「这个」之类的口水词。
郁衣葵把这动作看在眼里,并没有说话,只等着他找借口。
王老二果然把错都推到了梅香身上:“官爷,梅香她……脑子有点问题,几年前就走丢了,小的是真不知道啊!”
郁衣葵平静地道:“可是高屠户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听见高屠户的名字,王老二一下绷不住了,猛地抬头望向郁衣葵,又立刻僵硬地低下头:“高屠户……这、小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郁衣葵似笑非笑:“王老二,你可想清楚了?”
王老二缩着脖子不肯说话。
郁衣葵失望叹了口气:“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那我们只能采信高屠户家的说法,你啊,好自为之吧。”
说着就站起来拍拍衣衫准备走了,连理都懒得理这王老二。
王老二急了:“官爷!官爷!那……那高屠户说什么了?”
郁衣葵冷冷道:“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问这么多做什么,等着就是了。”
即使是过命的交情,遇到这种囚徒博弈的时候都经常会互相攀咬。更何况是这只是买卖关系的王老二和高屠户呢?
开封府的人乃是为了梅香的事情来的!梅香的事情……他和高屠户都脱不了干系,可是若是那高屠户把屎盆子全扣他一个人头上……那……那……
王老二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已不敢再想,只能不住的求着郁衣葵,求她告诉自己那高屠户究竟说了什么。
郁衣葵看了他许久,脸上也浮现出几分不忍的神色来:“我看你倒是个老实人,说实话,那高屠户向来不是好东西,他说的那些话,我本就不太信……你看着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她皱着眉,向王老二转述了高屠户的口供。
“那高屠户说,五年前还是六年前,他喝醉了酒,醒来时发现和一个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那女人就是梅香,他慌得要死,你又跳出来搞仙人跳,逼迫他用一百贯钱换梅香,要不你就到处说他侮辱别人家的老婆,让他再没颜面在汴京呆着。”
这当然是郁衣葵瞎编的。
可是王老二看不穿啊!王老二又不知道高屠户的为人,两个没什么交情的人,当然要把锅往对方头上甩啊!
他的脸就慢慢地涨红,大吼一句:“他!他欺人太甚!官爷……这、这真的是没有的事啊!小的一辈子勤勤恳恳做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事!冤枉、真冤枉啊!”
郁衣葵似笑非笑:“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王老二支支吾吾了半天,编出另外一个版本来:“那高屠户分明就是见梅香美貌!将我那可怜的老婆强抢了去……官爷,您看看那高屠户,满脸横肉,凶恶极了!
咱们老实人,哪里惹得起!至于钱……什么一百贯钱,根本没影的事情!那高屠户强迫小人签了那商契,是怕小人去告官,强行让小人签的欠债啊!”
那商契之上的确有写若购入的牲畜两年之内不下崽,则退回,王老二也需退还一百贯钱。
他倒是会圆,郁衣葵还没提,他直接主动提出商契,好显得自己一点儿不心虚。
郁衣葵:“所以那份商契,根本就不是什么牲畜买卖的商契,而是高屠户强迫你签的,转让梅香的契?”
王老二:“正是如此……官爷,小人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郁衣葵若有所思,也没说话,直接走了,只留王老二一人在牢房之中忐忑不安。
而高屠户那边呢,自然也是一样的情况,郁衣葵只说王老二落网,又说那一百贯钱根本不存在,高屠户强抢民女,理应问斩。
又有意无意地说,其实这拐卖女眷呢……人牙子罪该万死,买方倒是还好,刑罚不重的。
高屠户和他娘立刻就绷不住了,几乎向疯狗一样往王老二身上攀咬。甚至还供出一个当初给王老二和高屠户牵线搭桥的人。
几次添油加醋的挑拨下来,双方已经互相攀咬到眼都红了,郁衣葵这个混乱邪恶乐子人干脆就把火烧的更大一些,叫这三人当面对质。
这下更不得了,这三人本就被郁衣葵挑拨的怒气冲冲,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骂起架来,就泄露出了更多的细节。
整件事情也就差不多清楚了。
梅香不是王老二买来的,他这种穷人,的确是掏不起买一个美人的钱的,这梅香是他从一个叫刘三的人牙子那里救出来的。
王老二是个厨子,那刘三家里关了很多女人,要给女人吃饭,又不敢从外头买太多吃的回来,就雇了王老二,每日烧一大锅稀饭。
王老二这种老实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生事的人。但是他不生事,梅香生事啊,梅香是个很倔的人,被卖到刘三这里时,脑子虽然不太清楚了,还一心想往出跑,差点被抓住的时候求助王老二,王老二就帮了她一下。
等她跑出去的时候,王老二故作关心,还贴心的收留了梅香,听梅香讲她以前的遭遇。
后来两人暗生情愫,就结为夫妇,只是碍于怕被那人牙子刘三找到,二人就很低调,也没办酒席什么的,后来梅香的疯病越来越严重,居然以为他是人牙子,这才跑去开封府告状。
这些话当然都是王老二的一面之词,再问过梅香之后,郁衣葵确定了真实的情况。
以王老二的经济状况来说,他的确不可能买得起梅香。所以他说他帮助梅香逃出刘三的魔爪,应该是真的,只不过他也不像是他自己说的那么高风亮节那么正义,他假装同情梅香、假意收留梅香的真正目的,是因为他也想分一杯羹。
王老二三十多的年纪,都没娶上一个老婆。这样的男人,对一个不设防的、有点疯疯傻傻的漂亮女人会有什么心思?这当然很好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