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两的定金,已然到手,刘大郎夫妇喜滋滋的准备着,给冷冰冰的尸体套上鲜艳的喜服,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好像这真的是一桩喜事一样。
只有刘二妮,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
她们家很穷,她最多就拿过几文钱,四十两银子对她们家来说,的确不少,可是……钱姐是一条人命啊!
钱姐温柔美丽,和这村子里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死的时候双眼瞪大,死不瞑目,可即使死了,她还是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要被卖给一个不知名的男人,成为他地下的「妻子」。
不是小老婆……钱姐会开心么?
她当然不会开心,她一定很生气,很绝望。
那二十两银子的定金,让刘二妮家里的餐桌上,多了一道香喷喷的炖肉,可是刘二妮却一口不想吃。
当然了,这炖肉本就同她没什么关系,这肉都是紧着弟弟刘刚的,以往她馋肉,她娘就会恶狠狠地拍掉她的手,骂她好吃懒做的贱蹄子。
可好吃懒做的是谁?明明是刘刚!吃得满脸都是油,却连家里的柴火都懒得劈!
看着这个好吃懒做、人品低劣的弟弟,又想起如仙女一般高贵美丽的钱姐,刘二妮眼前忽然一酸,眼泪都掉进了碗里。
刘家逼死了钱群玉,本就心虚,看不得刘二妮时常一副丢了魂似得样子,如今见她在饭桌上哭,刘奶奶面色阴寒,啪得一声放下筷子,大骂道:“死丫头,哭什么哭,嚎丧啊!晦气死了,滚出去!”
刘舅妈上来就拧了她胳膊两把,把刘二妮疼的脸都扭曲起来了。
刘二妮饭也不吃了,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院子里的角落,停着一具棺材,里面放着的,正是死去的钱群玉,之前她是用草席裹着扔在地上的,只是因为换上了漂亮的嫁衣,家里人为了不叫弄脏嫁衣,这才弄了具棺材来,把她放在里面。
刘二妮忽然想到,钱群玉之前说过,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剪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呢。
她呆呆地望着那具薄皮棺材,忽然下定了决心。
就是在这天夜里,刘二妮拿着剪刀,把钱群玉的头发全给剪掉了。
夜晚阴森,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漂亮女人闭着眼,这场面是何等的可怖啊,可刘二妮不怕,她一点都不怕,她心里烧着一团火。
她知道,这家里的人只有自己是真心对钱姐好的,她就算变成厉鬼,也绝不会来找她的麻烦!
钱姐生前不愿嫁给富户刘大仁,死后更不愿意嫁给什么富户早死的儿子!
刘二妮剪完钱群玉的头发之后,忽然感到一阵畅快,好像钱群玉拜托了千百年来女人悲惨的命运,又好像是她自己,也通过这行为,去反抗这不公的命运!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刘家人被她的动静惊醒,刘舅妈披上衣裳,骂骂咧咧地起来,看见刘二妮手上拿着剪刀,举着火把定睛一看,钱群玉的头发已乱七八糟,有些地方还露出了头皮,早没有了被打扮好的样子!
刘舅妈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等她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扑倒刘二妮,薅着她的头发左右开弓,啪啪几道耳光恶狠狠地抽下,刘二妮的脸瞬间肿了起来。
刘大郎和刘奶奶也起来查看,看到刘二妮干的好事之后,好悬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刘大郎气得眼睛里头都冒火!
刘大妮生得好看,早几年前就被卖了,而刘二妮呢,虽然浓眉大眼,可是皮肤黝黑,一点不好看!
根本没人要她,把她饥一顿饱一顿的养大,刘大郎早窝火的不行了。如今她竟敢断了自家的财路,这叫刘大郎怎么忍得!
他气得立刻翻找出锄头来,要一锄头把这贱蹄子给打死!
刘刚坐在门槛子上,指着她大笑:“爹要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打我!”
刘刚不能理解父亲是真的要杀了刘二妮,甚至刘二妮自己,都不敢相信,养了自己十几年的家,对自己真的一丝感情都没有。
刘大郎的锄头恶狠狠地下来!
得益于刘二妮整天上山下洼的割羊草,她反应很快,连滚带爬的躲过了锄头,看着锄头在地上砸出的那一个坑,她才终于相信,爹是真的要杀死自己……
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又爬上了她的身体。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还未等刘大郎第二锄头砸下来,她撒丫子就跑,往村外跑去。
刘家大怒,不敢相信这死丫头片子竟不乖乖受死,竟然敢反抗!
刘舅妈 先去追,刘大郎安抚了母亲,又叫了几个相熟人家的男丁,拿起农具,一齐追了出去。
这才有了展昭与郁衣葵一开始看见的那一幕。
刘二妮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对家人的亲情本就有限,今天又看清了她爹娘的真面目,加上钱群玉的事情,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竟是说起来就停不下嘴,一边痛哭一边磕头,求这两位青天大老爷(娘?)给她做主。
正说着,得知消息的里长也匆匆赶了过来。
里长一来,就知事情不好。
就说今夜借宿在村子里的这两个人吧,男的英武逼人、面目英俊,通身一股气度,女的衣着讲究,说起话来不徐不疾,带着一股冷淡的傲气……
这样的两个人,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他们借宿村中,随手一拿,就是一两银子,这……这瞎了眼的刘大郎家,惹出这种事情来,怎能不让里长头疼。
好在,这刘大郎家,也算不得什么,其余的人,也不过就是几个不要紧的混不吝,他们自己犯事,里长又何必掺和进去?
刘舅妈一看是里长来,面露喜色,忙对里长道:“里长!里长!我们家知道错了,求里长开开恩,放过我们这一回吧。”
刘舅妈这等村妇,自然不会有里长的眼见,她只知道在这村子里,里长就是最大的。
而且她也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究竟是什么官……还有一个女人,能是官么?
所以,拖到里长来了,她就觉得已没什么问题了。
谁知道,这里长却对这两个外村的人礼遇有加,根本连瞧都不肯瞧刘舅妈一眼。
刘舅妈急了,连忙去拽里长的裤腿,里长立刻跳开,像沾上什么晦气东西一样。
还对这两个外村人赔笑道:“这位官爷,既然想把这几人带去送官,那小人明日,便几人将几人送去应天府的衙门。”
刘舅妈大骇,脸色发白,失声道:“里长,你……你说什么!”
里长不欲理会他们,只道:“刘家媳妇,你们家来个了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死了,这事儿谁不知道?”
刘舅妈还要再说话,里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好啦,刘家媳妇,是非曲直,上了堂自然就清楚了,你们若清白,也不会怎么样的。”
刘舅妈脸色惨白的坐在了地上。
而那些七扭八歪的躺在地上的男人们,则是一句话不敢说。
谁能知道,就是这乡村里头不新鲜的事情,竟能让刘家人被送到了应天府治下的县衙门。
可这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展昭这个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真真是给各地方找事的,出来出差一趟,一路上不知道进了多少衙门,审了多少犯人。
县衙门自然也要打起精神来工作。
事情其实很清楚。
首先是强逼钱群玉做妾这事,在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女孩当然是没有自由恋爱的资格的,家里大人说嫁给谁,那就是家给谁。
刘大郎是钱群玉的舅舅,有没有把她指人的资格呢?
按理说,钱家人上上下下都死绝了,那当然是有的。
可这主审官能当上这个主审官,难道是个死脑袋不成?展昭是汴京来的官儿,品级大,卖他一个面子又能怎么样?
他转化思路,不说刘家有没有资格给钱群玉指婚,只说他们私藏被抄家、没为官奴婢的钱群玉,本就罪该万死!
这……
这该说什么好呢?
郁衣葵旁听听见这个,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的确是时代的悲哀,但最起码……能让害死钱群玉的人得到合理合法的惩罚。
这样定了性,刘家人的命,都得交代在这上头!
刘舅妈和刘大郎听了这结果,怎么都不敢相信,在堂上就抱头痛哭起来,又恶狠狠地咒骂钱群玉和刘二妮,被主审官以藐视公堂的罪名,痛打了四十大板,打得是哭天抢地、嚎声震天响。
至于另外的几个人……他们意图强抢民女,亦是重罪,要判流放一千里。
这些人不认得字,这辈子都没进过衙门,只在乡村里生活着,村子里的人买女人、掳女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那个村子没几个光棍这么干呢?
竟不知这是犯法的!
判了流放之后,几人骇得脸色发白,又拼命分辩,掰着手指头说隔壁村的某某某、本村的某某某也这么干的啊,从来都没事的啊!怎么到他们就有事了!
主审官:“……”
哎哟,这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啊。
第62章 17
——
其实,主审官并不愿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绝大多数的官员从仕的理由都不是像展昭这样为了人世间的公理正义,而是为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他们并不是纯粹的好人,也并不是纯粹的坏人……而是,普通人。
这样的人做事,自然而然的没什么信念感。
虽然本朝禁止人口买卖,可城镇里还好说,到了乡间,谁还管呢?
谁知道在这村子里,究竟藏着多少个外地的女子,究竟有多少不幸被掳来的女子。
这样的事,闹出来的越多,反倒是他们衙门的不是了,于仕途而言,也没任何好处。
可是这不长眼色的刁民,竟在堂上一个个的数出来了!展昭就坐在堂旁听,主审官倒是想叫他闭嘴,又想到这上官的性格,脸色难看得很,又不敢喝止。
没办法,只能查,但是这查,又不是彻头彻尾的查,只把这几个刁民供出来的这几人给抓了交差就是了。
但展昭显然是没有这么好应付的。
他这几年走南闯北,同这样的官员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这起子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当然了,地方官要应付了事,不了解本地情况的上官,还真有可能被糊弄住,展昭本想借几个衙役自己进村去查,郁衣葵却想了个更快的法子。
借几个衙役,张贴告示,四处宣传,举报他人家中有不明身份的女人的,赏五贯钱——也就是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可不少,刘大郎家一开始,二十两银子就吧钱群玉卖给了富户刘大仁,就喜的不知道跟什么似得,二十两银子够普通人家花一年,这五两银子,自然是十分贵重了。
至于钱从哪里出……县衙门自然是不肯出这个钱的,但郁衣葵愿意出,郁家有钱的很,而且她平日里又不怎么花钱,此时此刻,就算掏出个几百两银子,也算不得伤筋动骨。
这祭出钞能力的大招,果然够狠,这一下,告密之人络绎不绝,又有展昭盯着,县衙门也只有一查到底了。
应天府其实算是比较富裕的地方,买人的并算不得太多,查了临近的几个村子,查出十几个有问题的人家来,全部带走严查。
至于那些被掳的女人,有家的放回家,没家的,就送去了应天府的慈恩院,各地的这些善堂之中,会雇佣妇人照顾善堂内的孤儿们,也算是有了个去处。
这件事,就这样雷厉风行的解决了。
他们这一路,真是一路走,一路救人。
细想之下,这刘二妮的情况,竟是同霍花妹差不多,都是不能留在这里的,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问题。
霍花妹去了陷空岛,而应天府刚好也有展昭的友人。于是展昭就把这刘二妮交给友人照料,友人也是一名剑客,人品很好,有他收留,这刘二妮未来的人生,想必是比待在刘家冲要好得多的。
这样的处理方式,其实和当年救莲花娘子时很像,只是展昭此人,即使曾被人恩将仇报,也绝不可能就此对人见死不救的。
至于那刘二妮的弟弟刘刚……
展昭和郁衣葵的好心只限于好人,刘刚这等好吃懒做的混不吝,小小年纪,就知道仗着爹娘来欺负姐姐,对陌生的钱群玉,也是丝毫尊重也无,甚至上手乱摸。
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刘刚仅仅十岁,就能恶劣到这个程度,等他长大,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展昭只是个好人,并不是个拎不清的好人。
而郁衣葵呢……她的冷淡都快溢出来了。
刘二妮被交给剑客友人,不过她还想回刘家冲的家里拿点东西。
她爹不疼娘不爱的,自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钱姐生前送给她一个玻璃珠子,为了避免被刘刚抢走,刘二妮就把东西藏了起来,奔逃出来的时候,自然没带出来。
展昭与郁衣葵就顺道陪她回了一趟家。
刘二妮这次回来,和以往大不相同。
她以往衣服破破烂烂的,又灰头土脸,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乡下村姑。
可是现在,她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服,头发也用花露油、香皂等物细细洗过,散发着干净清洁的味道。
展昭的友人对这个乖巧坚韧的小姑娘很是喜欢,特地给她带了礼物,是一根银钗。今日,刘二妮也把这银钗带在了头上。
银钗虽然算不上是太贵重的东西,但刘二妮以前也从没有过,她珍之重之,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带上银钗。
进了村子,早有人从家里探出头来看她,刘二妮怒剪了钱群玉的头发,引出了一系列的大事。
如今她回来,村子里那些事不关己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那些因为买人被抓走的人家,则是对她抱着仇恨的目光。
刘二妮才不管这些,她昂首挺胸的回了家。
家里,只剩下八十岁的刘奶奶,和十岁的刘刚。
乡村,是一个非常野蛮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弱肉强食才是游戏的规则。
刘大郎还在的时候,刘家自然不会受欺负,可如今只剩下孤寡的刘奶奶和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村子里的人就开始有意无意的欺负他们家了。
就今日,刘奶奶下地干活,那日被刘大郎叫去追刘二妮的那几个人的家人就过来找麻烦了,先是把八十岁的刘奶奶骂了一通,又说刘大郎叫他们家少了个男丁,得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