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即使见过这么多犯人,每次他见到这种认为自己完全没有错的、把过错全推到受害者身上的人渣时,还是会觉得恶心得要死。
他扫了一眼郑望仕,隐忍着怒意冷冷道:“郑望仕,你手持凶器,夜闯他人宅院,意图行凶,证据确凿,竟还不知错!”
那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此刻也黑如深潭,隐忍不发。
郁衣葵的语气却很轻松:“展大人,不要生气嘛……”
这语气却更像调笑……或者撒娇,展昭的胸口忽然剧烈的起伏了两下,沉着语气道:“抱歉,展某失态。”
郁衣葵嘴角带着笑意:“恶人之所以为恶,正是因为他们从来都不会羞耻、不会羞愧……但他们会怕死,所以……抓住他们就好了,只要……赢了他们就好了。”
她那双冷淡的双眼就盯住了郑望仕:“这一次还是我赢了,而且我会一直赢下去的。”
第9章 09
——
而那孙氏……
郁衣葵本来就不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她从小性情就冷漠而古怪,只是因为出色的观察能力和模仿能力,才让她后天习得了这些社交的技巧。
她为人高傲,自视甚高,并不喜欢混迹于人群之中,也不喜欢无意义的与人交好。
先前接近孙氏是有目的的,而如今郑望仕伏法,继续与孙氏维持虚假的姐妹情就显得很没有必要。
展昭带着郑望仕走后,孙氏久久没有说话,郁衣葵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屋睡觉。
她对孙氏说:“隔壁是我为你准备的客房,你可以明天白天再走。”
那种孙氏熟悉的笑容已经从郁衣葵的脸上消失了,她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又很淡漠,一双纯黑的瞳仁之中既没有光、也没有波澜,好似密林之中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
孙氏有些怔怔地望着她,忽然说:“这、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么?”
郁衣葵懒得撒谎:“对,我接近你是为了抓郑望仕。”
孙氏问:“为、为什么?”
郁衣葵:“因为他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了。”
孙氏没懂:“啊?”
郁衣葵勾起嘴角笑了笑:“因为他作恶,又被我看见了,这就是理由。”
她说话时,总是又轻巧,又平静,可是从她嘴里说出的那句话,却有一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执念和心气。
孙氏垂下眸,将她的话在心里掰开了揉碎了品味,半晌,才抬眸道:“谢谢你。”
郁衣葵平静地看着她:“哦?你谢谢我,我还以为你会怪我。”
在亲密关系里被施暴的女人并不坚定,郁衣葵当然见过很多次警察把家暴的男人拘留了以后,被打的女人苦苦哀求警方放人的场景。
所以她本来就对孙氏没有什么指望,她到底是不是坚定的要和离她也不想探究,她只是借着这个契机钓鱼执法一下而已。
却没想到……孙氏居然……还挺有觉悟的?
孙氏凄楚地笑了笑:“我叫孙婉君。”
郁衣葵:“我知道。”
孙婉君继续道:“未出嫁时,我喜欢调香,我的香方爹娘和哥哥们都很喜欢。虽然不是最好的香方,可是拿去铺子里卖,也能卖出去一些。”
郁衣葵没有说话,她平静地看着孙婉君。
孙婉君:“可是嫁给郑望仕后,他却说我调的香难闻的让人想吐,根本卖不出去,都是家里人骗我的。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调过香了。”
“和郑望仕成亲的八年……我甚至已没有了名字,就连我自己都已经接受了我就是个疯子的事实,别人都说郑望仕是个好丈夫,我也只能相信他是个好丈夫,一切都是我的错。”
“直到你出现,阿葵,无论你是为什么和我接近,你都……你都让我重新记起了我的名字,和我的家。”
“谢谢你,阿葵。”
她站起身来,朝郁衣葵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
郑望仕的案子以后,展昭与郁衣葵熟识了许多。
展昭是个非常温柔妥帖的性格,又有一股侠气在身,每每遇见有困难之人,都会多加照拂。
他总觉得郁衣葵骤失双亲,周围又不知有多少心怀不轨的小人盯着,故而也时常前来探看。
一来二去,就熟了。
郁衣葵又不嫌弃展昭,无可无不可的接受了他的好意。
只是最近他都没有出现,郁衣葵以为他公务繁忙,也就没有在意。
这天夜里,忽然有一个人自院墙掠过,又重重地跌下,落在了郁家花园的草丛里,惊动了夜间巡逻的武师。
那武师上前查看,草丛中那人一席蓝衣,身上多有血痕,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从那颤抖又隐忍的呼吸之间,都能听出他此刻的痛苦。
此人竟是展昭!
武师与展昭是老相识,见他如此,顿时大惊,连忙将他扶到了客房之内,又去敲郁衣葵的门,郁衣葵听说展昭受伤,没说什么话就赶过来了。
展昭躺在客房的榻上,双目紧闭,呼吸颤抖。他本是五感灵敏之人,此刻有人近身,他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
郁衣葵皱眉,拜托武师去把对面医馆的大夫叫醒带过来。
屋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展昭的衣裳是深蓝色的,可是此时此刻,那深蓝之上却沁出了更暗的色,像是道道血痕一样。郁衣葵想都不想,直接上手就拆,把展昭的上衣给去了。
展昭是个武人,因此虽然身姿修长,但却并不瘦弱,此刻没了衣裳遮掩,那精壮身材显露无疑。
他猿臂蜂腰,肌肉紧实,用来握剑的手臂线条流畅,足见主人的精准控制力,他的腰部精瘦,收出一个窄窄的弧度没入布料之中。
可是他的身上却有很多伤痕,残酷的爬在他的身上,旧的已经变成淡色疤痕,而新的……新的显然就是这几日所伤,他的手臂和腰上各有一道剑伤,倒是不太严重,然而除了那些剑伤之外……
除了这两道剑伤,他身上居然还有很多……鞭痕?
这些鞭痕狰狞地纵横在他的背部与腹部,伤势虽然不重,但却说明了展昭这些天到底遭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
鞭伤是非常疼的,展昭即使昏迷也安稳不下来。因为这疼痛不住的绷紧身子,让伤口又迸裂了些。
郁衣葵:“……”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展昭胸腹前的鞭痕,指尖沾上了一点血。
展昭的拳头猛的握紧,他死死咬着牙关,连小臂上的青筋都暴起了,他额上满是冷汗,竟好像已快被折磨到受不了。
郁衣葵哪里想得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吓得嗖一声缩回手,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展昭?”
展昭:“唔……”
他并未醒来。
很快,大夫就赶到了。
郁府对面回春堂的大夫林老先生是个妙手仁心的老先生,一听有紧急情况,连鞋也来不及穿、抄起药箱就过来了。见展昭伤势严重,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开始救治了。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林老大夫才忙活完,他擦擦额上的汗,这才开始对郁衣葵讲展昭的伤势。
展昭身上的剑伤没中要害,只是那些鞭痕乃是鞭子沾着盐水所伤。因此格外疼痛难忍,恢复起来也需要一些时日。
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展昭的双眼,不知被什么毒物所伤,已然看不见了。
这毒物林老大夫从没见过,自然也谈不上调配解药,因此治不了他的眼睛。
解铃还须系铃人,唯一能让展昭恢复的法子,就是找到蒙瞎他双目之人,拿到解药。
郁衣葵听过之后,没说什么,向林大夫道谢之后将人家送出了门。
回来之后,她已然睡不着了,于是干脆就坐在展昭所在的客房里照看他,她坐在八仙桌前,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轻轻地扣着桌面,一下一下的敲打着。
这是她思考时的一个小习惯。
展昭的武器是一把名叫「巨阙」的宝剑。除此之外,他擅长袖箭,左手手腕之上,总是佩戴袖箭,藏在袖中,鲜少使用。这是他藏着的一招,意在出其不意,所以很少有人知道。
现在,袖箭和巨阙都不见了,他被缴械了。
这说明抓他的人起码已经抓了他有一段时间了,亦或者说,那人抓展昭的目的就是囚禁,而不是杀人。
其次,展昭身上有很多鞭痕,但是衣服却是完好无损的。
这其中含着的意味就比较微妙了,用这种方式折磨展昭,说明此人极其的恨他,但是衣服完好……
又说明这个人在鞭打完展昭之后,会给他换上新衣——这新衣还是展昭惯常喜欢穿的蓝色布衣!就连发带、腰带,也都与展昭平日里的打扮没有差别。
一个极其痛恨展昭的人,却对他平日的衣着打扮了如指掌,这份诡异的妥帖,不像是恨,倒像是……爱?
或者应该说是有爱有恨,爱恨交织。
郁衣葵瞥了一眼展昭,心道:这家伙,莫非是欠了什么桃花债,现在被人家追上门讨债来了?
第10章 10
——
当天夜里,展昭发起烧来。
他被蒙瞎了双眼,又被在不见天日且潮湿的环境中囚禁数日,残忍虐待,饭食不饱,身体早就虚弱不堪了。
但他还坚持保持着神志,只靠脚步声和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子来判断守卫数量,听了数日之后,终于摸清这些人的行动习惯,趁着守备松懈之时,一举逃脱。
只是巨阙和袖箭,却无暇顾及。
逃跑已用尽了他的全身力气,摆脱追杀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凭借着本能在奔走,直到……直到他精疲力竭,重重跌在地上。
然后……他的意识就模模糊糊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被搀起,被放在了一张床榻之上,也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解开,像一只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
他觉得羞耻、又觉得危险,这交织的情绪令他感到焦躁不安。
而那一股数日来都萦绕在他周围的血腥气又加重了这种不安,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苦且沙哑的闷哼。
他的牙齿已紧紧地咬住了下唇,似乎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一样。
忽然,一种带着冷意的清淡香味冲散了鼻尖音绕的血腥味。
那味道好似冬天松树上的雪花簌簌落下,又好似远处雪山上被第一缕阳光照出金光的冰河。
抚平了展昭身上的那种燥热和不安,他抽了抽鼻子,好似一只小动物似得嗅一嗅,本能的在找这个味道的来源。
他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睁了一睁,那双一向盛满星光的眼眸如今却迷蒙而无神,带着一种在御猫身上罕见的……脆弱与茫然。
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人影一身白色,让他在恍惚之间有那么一点点的熟悉感。
是谁?是谁?
他的脑子混混沌沌,好似想起了一个人,又想不起她的名字,只能让自己看的清楚一点、再清楚一点。
然后,她冰冰凉凉的手就碰上了他的伤口。
那一刻,展昭好似被沸腾的油所灼伤一样,伤口猛地发烫,失去了视觉之后,一丝一毫的触觉也被他放大,那只手明明是冷的……可是为什么却好似被他翻腾的血气给烧成了热的呢?
甚至他觉得伤口处那些细微的神经末梢,也开始蜷缩、发痒。
展昭痛苦地捏紧了拳头,背上出了一层薄汗,然后又失了力气,无力的松开了手,那只手苍白的垂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着。
后来他就失去意识了,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唯一记得的,就是他觉得眼睛不舒服,痒,胡乱地上去抓,抓到一个布条就要扯下来,结果被那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那个人慢条斯理地说:“展昭,乖一点。”好像再安抚一只小猫小狗一样。
她的声音也冰冰凉凉的,只是带着一点点奇怪的黠促笑意,惹得这冰凉冷淡的声音也被点成轻轻缕缕的烟雾,把展昭的呼吸都给缠住了。
他就真的乖乖不动了。
那只冰凉的手就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然后在他的手指骨上轻轻地点了一下,拉着他的手慢慢放下,又轻拍两下,以示安抚。
然后她好像就要走了。
展昭本能的伸手去抓,抓到一只细细的手腕。
在神志清醒之时,展昭这样恪守君子之礼的人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但在把那些礼仪和距离全部忘掉、只凭本能行事的时候,展昭却意外的像个孩子。
有点黏人。
他抓着那只手,就不愿意松开了,还把那只手攥得紧紧的,那人试着把手抽出来未果,又停顿了几秒,故技重施:“展昭,乖一点。”
展昭不听,更用力地攥住了那只手。
那人就再没挣扎过。
展昭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醒了过来。这些天第一次放心酣睡之后,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半晌之后,他才回想起自己已经逃出囚笼,并且在路上晕倒,被人救下,然后……然后他攥住了一个姑娘的手。
在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攥着人家姑娘的手的时候,展昭吓得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他立刻松开了那只手,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汗津津的。
然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那姑娘因为他这个动作而醒来,展昭犹豫了一下,干涩地道:“姑娘……展某……”
那姑娘道:“展昭,你醒了。”
这声音还带着一点点刚从梦中醒来的懒散,展昭一听这声音,整个人脊背忽然僵直了,连带着声音也变得沙哑了几分:“郁、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