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半开,屋内鸦雀无声。
“还没有醒吗?”霜雾也未敲门,只在门外轻轻地道:“让明旸继续睡吧。”
“我还未曾用过早餐,叶叔能陪我吃点吗?”
少年着一身黑色风衣,神色柔和,愈发显得秀致夺目。
即便作为客人唐突地请求用餐,霜雾的举止也未教人心生反感。更何况,霜雾年幼时曾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宅邸的老人几近将他当成自家的少爷一般对待。
管家神情微妙,但也只得听霜雾他继续慢慢悠悠地描述道:“这里的荔枝玫瑰蛋糕令我甚为想念,奶油慕斯如同冰淇淋一般,特制果酱口感很是馥郁,更何况所采用的荔枝是清晨现摘,规格、品级也是经由专人把控——”
话音未落,一个枕头斜着从门的缝隙间飞出来,便连管家也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个枕头裹挟着风劲,朝着站在门口的霜雾砸过去。
霜雾却像是早有预见似的,在枕头飞出门框的一瞬间,向着旁边移动了两步。失去了阻挡物,枕头径直向前飞去,拍在霜雾身后的墙壁上,留下沉闷的撞击音。
一只手突兀地出现门框上,红棕色边框衬得手指越发的修长白皙。手将门向后一带,一个人影随着门的移动登时显露出完整的形容。
纵观郦氏各代掌权者的画像、亦或是照片,即便风貌各异,也全是风情万种。代代基因的筛选、优化,宛如洗练,将这件艺术品的神性推向至高处。
铄石流金般的瑰丽,却也未能教人轻易小觑于他。顶级资源的倾灌下,呈现的是郦氏新一代继承人日益茁壮的野心,与愈发无法直视、如同辉耀的气场。
然而此刻,这位与霜雾同岁的少年,正将他那双原本勾魂摄魄的凤眼眯成了两道缝隙,眼睛下面深深地印出了两道青黑,连衣裳也看得出来是匆匆套起、还未纽扣地披挂在身上,露出整个胸膛。未曾饱眠的烦躁,令他的周身仿佛充斥着杂乱无章的黑影,混乱地让人忍不住就想要退避。
郦明旸似乎是想要保持一个礼貌的微笑、却又实在是恼怒,于是在笑意中越发的咬牙切齿:“霜雾,凌晨三点给我打电话、还在我卧室前报菜谱,现在你最好是在祈祷。”约莫是被气狠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带着胸膛也产生很大的幅度变化。
他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要是无法说服我,今天的蛋糕有多少算多少,我就是摁着也要给你灌下去。”
霜雾不喜外人随意进出私宅,自然知道好友亦是如此。他此番前来,随行助理在车内等候未曾进来,所携物件也是由自己亲自拿着。
他将裹着牛皮纸的密封袋拆开,递给了郦明旸,只轻快地道:“你可以试试,希望你不会后悔。”
郦明旸:“……你等着。”
他皱眉,下意识看向管家。管家便心领神会地去清退闲杂人等,并将走廊的灯光全部打开。
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郦明旸烦躁地伸手进去,拿出了一叠信件。他有些困惑地看向霜雾,又道:“只是信的话,白天让人通传一声就是了,你何必亲自来——”
信件太多,装在密封袋里就已是鼓鼓囊囊的。郦明旸自是不可能站着一封封地拆开来看,他只拆了一封,靠着门往寝室里走,然而发出的声音却逐渐变低。
屋内传来的声音很是嘈杂,似是有人急匆匆的翻过纸张,却又碰倒了什么,于是只剩下纸张在空中相触而传来的细小声响。
霜雾在门外等候了一会儿,直到郦明旸再次出现在门口。他眉宇间依旧是极端的不耐烦,但早前的困意却早已一扫而空。此刻,郦明旸睁着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正常思维下才有的光彩。
他盯着霜雾,连声音也开始恢复平静:“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信上与你长期外出的时间段有七成重叠。”
他举着其中一封信的边角,在霜雾眼前晃了晃,霜雾眼中倒影的光芒也随着暗了暗。郦明旸又道:“你身边有暗线,这也要当做没有看见吗?”
郦明旸说的“也”是一年前霜雾发生车祸,但陈家的人只旁观着,直至霜雾身体状况明朗才派人予以慰问的事情。他对此耿耿于怀,但霜雾似乎并不在意。
霜雾所送、郦明旸所拿的信件,从笔迹上来看,皆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从信纸的新旧程度来看,明显不是同一段时间。最新的这一封,此刻正被郦明旸捏在手里。
郦明旸紧紧盯着霜雾,声音开始发冷:“你这样仁慈,可真有点教人失望。”他闭了闭眼睛:“还是说,如今你连清算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来向我寻求庇护?”
“那我可真是要指着这个笑话你一辈子。”说到这里,郦明旸竟是真的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
“哎。”
话音刚落,空气中便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霜雾叹息着看了眼好友,轻轻地道:“明旸,见风是雨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郦明旸冷眼看着好友叹气,又听霜雾轻声地,提及了一些看似无关的事情:“成鸿奚前些年染了赌瘾,被他父亲压着戒了,最近被人捧着,又有了迹象,可能亏空有点大,”他说得委婉,又随手比了个数,黑底金边的袖子上叠了一层芍药的印纹:“陈凌与成思媛有婚约,在缺少财路来源的情况下,未来的姐夫是不错的选择。”
陈凌是霜雾的表哥,陈家为这个独子起了与公司名称近似的名字,其野心可想而知。
他轻声地道:“陈凌上任后,公司效益连年下滑。被哄着走了几次私账后,他自身都焦头烂额,哪里还能顾及到这个胃口见长的小舅子。”
“更何况,陈家本就是我明面上的监护人,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出点意外,”他温和地笑着,像是在叙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皆大欢喜。”
霜雾就这样轻描淡写说出了两大家族的阴私,并丝毫不以为意。
如同郦氏的每一任掌权者,在名字中有个“明”以彰显身份,成氏的“成”,也是“明成”的“成”。
郦氏与成氏,是明成仙凛私立高中背后,权重最大的两大财阀。
而成鸿奚则是成氏的长子。
紧接着,霜雾竟是又叹了一口气。
“真是无趣,”他似是有些沮丧,便连声音也低落下去:“明明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护卫也撤掉九成,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
“便是这样,连衣角却都没有碰到。”
霜雾将风衣上的兜帽套起,瞄了金边的帽檐垂下,遮住漆黑的杏眼,只有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实在是,太教人失望了。”
他将好友的话语重复着,近乎惋惜。
第6章 档案
章墨坐在前台,百无聊赖地捏着手指,今天轮到他坐班。
他是明成仙凛私立高中的档案保管员。
盖因学校成员非富即贵,明成的档案室也采取了非常严格的准入措施。方圆十里被屏蔽的信号、全天候无死角的监控,与严密无间断的安保巡逻只是常规措施,准入证明、与校方层繁复的批准文件等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除了新生入学,与偶尔的特殊情况,这里从来都是空空荡荡的。
正当他坐在位子上,想象着晚饭内容的时候,一只手推着一叠文件,缓慢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手指白皙修长,衬在纸上也丝毫未曾逊色,反倒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玉润感。
章墨缓缓抬头,一个异常秀致的黑衣少年便映入眼帘。
黑衣少年对着他客气地笑了笑,柔和地道:“叨扰,劳烦您审核一下准入材料。”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章墨自诩五感无异,否则也过不了职业体检那关。可是他方才只是盯了会儿时间,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
他忙坐直身体,接过厚厚的一沓纸张,与一张小小的黑色卡片。
纸张的最后一页,赫然签着郦氏掌权者的名字、印了私章,并加盖了校方的公章。而黑色卡片,则是由校方所提供的一次性准入证件。
材料审核无误,章墨抵押了少年的身份证、学生证,留下了通讯器,又给他做过全身扫描,这才拿出一份知情责任协议。
他例行公事道:“只能进去半小时,不能离开监视人员的视野范围内。纸质文档不得复印、拍照、修改、毁损,或者私自带出档案室;电子文档除此之外不得打印。没有疑问的话,先把这个签了吧。”
霜雾一路走得很快,却几乎毫无声响。监视人员不得不小跑着根上,走廊一时间只伴有随行者急促的脚步声。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楼电梯前的导览地图,目光在“纸质档案室”停留了了一秒,伸手按了电梯按钮。
五层。
那里是电子档案的管理层数。
甚至并未靠监视人员说明,霜雾已径直走向其中一台电子设备。亮起的屏幕伴随着亲切的问候语,映亮了少年如雾冰封的精致面庞。
他将绣着金线的衣袖卷起,遮住了芍药花的纹样。
霜雾的漆黑双眼里倒映着小小的亮光,于是无数个更小的信息框接连在亮光中闪烁,伴随着他在键盘上飞速移动、几近失去踪迹的双手不断地明灭。
监视人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名黑衣少年,一口气打开了上百份学生档案,任由屏幕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提示框。
他有心提醒对方注意设备过载,却不知为何无法走上前去,只得站在原地,看对方近乎胡来的举止。
……那文字都快飞起来了好么?
秦慊按照约好的时间,早早便在档案室接应口等候。
他远远地看到霜雾走来,正欲汇报少年所交代的事宜,对方却悄无声息地直接略过了他,只留下轻浅的声音,裹挟着空气中的寒意:“安静些。”
……
“哎。”
静悄悄的灌木丛里,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叹声。
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红色身影。
连漪蜷缩着身体,将自己埋在了灌木丛里。
她现在内心是极其懊悔的。
“如果没有编造身份,我就不用考虑家人的联系方式。”
“如果我有联系方式,霜雾他就不会替我去学校查找。”
“如果我跟着他走了,现在也不可能还在这里。”
“但问题是,万一我是黑户呢?”
每小声地说一句,她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地里,一了百了。
这一切的源头,都在于她急中生“智”——做大死。
连漪她迷路了。
这个宅子里,很神奇地只有一间卧室。
而人美心善的霜雾小少年表示他还有其他地方可以住,很大度的让她暂时使用。
先不说将主人赶走、自己霸占卧室这种行为是什么强盗行径,霜雾走前,特意说明会在第二天中下午回来,并将她家人的联系方式也一并带回来。
在霜雾走后不久,连漪就下定决心,要趁着对方回来前逃跑。
她也确实付诸了行动,在沙发上蜷了一晚后,挨到天边有了亮意,连漪她就直接出了门。
那枝芍药从外表上看好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连漪再次看见她的时候,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它摘了下来。
霜雾家的花园地形太过复杂,连漪又有路痴属性。她不得不寻些较为醒目的事物,撕碎了一点点的扔地上,来衡量自己的方位,必要时也可以重新返回宅子。
她都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可是手上的花朵只剩个光秃秃的杆子,前方仍是漫漫无边的绿意。一回头,身后的细小碎片就跟被自动清扫了似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新的疑惑点增加了!
连漪: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拿在手里欣赏一下,也是好的啊。
在路过了几个岔路口后,连漪愈发地头晕脑胀,不得不找了一处看起来比较隐蔽的地方,坐下来休息。
……
黑色轿车如期停在大门口。
霜雾走下车,却并未直接进门。
秦慊以为他还有事情需要交代,连忙凑上前去,却只看到他虚握着袖口,金色线条便从手中蔓延出来。霜雾低下头,便也无人能够识别他此刻的面部表情。
过了许久,秦慊才听到黑衣少年再次轻轻地,如同自言自语般的将方才的话语叹息地道:“……安静一点。”
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霜雾走进门。
自动门在身后缓缓阖上,霜雾收回了视线,他手中多出了一个方形的盒子。盒子里,是清晨时分从郦明旸家里带出来的荔枝玫瑰蛋糕。蛋糕一直放在特制的车载冰箱内冰鲜着,历经大半时日原有风味不会受损。
半晌静默后,霜雾抬头看了眼起居室的方向,却又直接略过了起居室。他的视线几乎是一点点偏转,极为专注、也极为耐心,仿佛在寻找丢失的珍宝。
他的目光终于还是定格在了花园的一个角落。
确定好方向后,他便提着蛋糕,一路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蛋糕在手中稳稳当当,并未因为他的行走而出现任何的晃动,想必也不会影响到原本的美观。
霜雾周围的空气泛起一阵波澜,一个平板漂浮着出现在他身边。于是霜雾便将蛋糕盒放置在上面,是刚刚好的容量。
随即,他双手交互,解开了黑色风衣的纽扣,将有花纹的外层一并折起,平铺着摊在地上。平板一路飘者移动到衣服上,又分解者化作了虚无。
这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第二个人知晓。
做完这些,他向前走上几步,无声地跪坐在地上,对着一处灌木丛轻声地道:“……逝者已逝,请您节哀。”
因为走得心累、又觉得自己太废,索性鸵鸟状的埋在灌木丛的连漪:“……?”
……逝者?
第7章 身份
逝者?
什么逝者?
谁去世了吗?
不对,她自认所待位置已足够隐蔽,霜雾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
还是说,霜雾周围还有旁人,他在和对方说话吗?
无数个问号自连漪头上升起,女孩原本放松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无比。连漪维持着姿势不变,努力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灌木丛内空间本就狭小,枝条与枝条又相互交叉着,如同一个由植物组成的网,网住了被困其中、无法动弹的连漪。
连漪有心想要隐蔽,她等了很久,久到连脖子都开始酸痛。然而从外面传来的,她所识别到的霜雾的声音,却迟迟未传出第二声。
是她刚刚因为胡思乱想出现了幻听,还是霜雾他已经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