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想到刚分手的那段时间,即便是她,也曾不可避免的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怀疑是她自己做得不够好。
直到他和赵颖的事在设计院里传得沸沸扬扬,她才开始重新审视他们这段感情、审视他。那时候她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她慢慢尝试着接受,这是生活教给她的智慧。可是她接受了,接受了他的改变,接受这种改变带给她的一切,包括无助、难过、甚至还有那些来自旁人的非议和诋毁。
她走过来了,他却来请求她和他一起回到原点。
怎么可能呢?
可是那句话,她觉得他说的没错——未来那么长,难道不应该跟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吗?
在闻聪说出这句话时,陈熙发现自己脑海中出现的那个人竟然是梁劭。
她看向闻聪,微微一笑说:“六年已经够长了,我们还是不要再继续浪费时间了。”
梁劭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会去插足别人的感情这点他早就猜到了,但让他意外的是,他们之间竟然有六年的感情。
难怪林越说她旧情难忘,那么深的感情确实不是能轻易放下的。
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她内心深处是不是还眷恋过去,她是个坚毅又果敢的人,至少没有让自己回头看。
陈熙的话对闻聪打击不小,他眼中满是不舍和难过。
陈熙不愿意多看,打算离开,刚转身要走却又被闻聪拉住手臂。
陈熙:“放手。”
闻聪看着她:“熙熙,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爱过我吗?”
陈熙沉默了片刻,最后回应他的还是那句话:“放手吧。”
梁劭转身走出大树的遮蔽,朝着夜色中的那一对男女走去。
听到脚步声,两人齐齐看向他。
见是梁劭,闻聪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他没想到梁劭会出现在这里,那他们刚才说的话他是不是都听到了?
闻聪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但很快又觉得他听到也不错,让他知道他和陈熙的过往没那么简单,如果他真的对陈熙有什么想法,也正好让他知难而退。
闻聪快速平复了情绪和梁劭打招呼:“梁镇长怎么出来了?里面结束了?”
梁劭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出来找个人。”
闻聪微笑:“什么人?我们在这半天了,没看到其他人。”
梁劭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看向陈熙:“你洗好的鞋我看到了。”
陈熙愣了一下,起初没搞清楚他这时候怎么忽然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但当她感受到闻聪投向她的视线时,她又明白了。
她不自觉弯了弯唇角,这两天两人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别扭也都仿佛消失不见。
她顺着他的话说:“所以呢?”
这回换梁劭不解了,他微微蹙眉看着她。
她继续道:“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别人洗鞋。”
两人说的都是大实话,事情本身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话在这时候说出来免不了让人浮想联翩。
梁劭低头笑了,然后点了点头,颇有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
此时闻聪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复刚才那么从容了,他看向陈熙勉强笑道:“之前没听你说,你和梁镇长这么熟。”
陈熙只是看着梁劭:“还行吧,也没有多熟。”
能当着当事人的面这么说,反而恰巧能说明他们的关系已经很亲近,还有她那似嗔似怪的腔调,像是在调笑,又像是在撒娇。
梁劭看了她片刻,视线转向闻聪:“不好意思,我们能单独说几句话吗?”
闻聪本以为就算梁劭不清楚他和陈熙的过往,但刚才他们两人的对话他多少应该听到点,至少也该猜出他和陈熙不是简单的同事关系,何况男人对明晃晃的威胁一向敏感,正如他对他的存在感到不安是一样的。
可是梁劭竟然能对他提出这种要求,这无异于对他的示威,是赤裸裸的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是谁给他的底气?
他看向陈熙,她偏过头看着夜色中的某处,就是不看他,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闻聪面上重新挂上笑容:“我正好也要回去。”
两人都不说话,他知道自己多留一秒对他们而言都是多余的,于是快步离开。
离开时,听到身后梁劭问陈熙:“吃饱了吗?”
她说:“有点撑。”
“到那边走走。”
都是很熟稔的腔调,简单却透着暧昧。
闻聪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两道身影并排远去,渐渐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嗡嗡作响,今晚喝进去的酒在这一刻都叫嚣着翻涌起来。
不甘、嫉妒、愤怒、无力……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
走了片刻,潺潺的溪流声越来越清晰,陈熙和梁劭就顺着这流水朝着上游走去。
陈熙不问梁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问他刚才为什么要当着闻聪的面说那种模棱两可的话。
她早知道他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清冷古板……和刘骏他们吃冰粉那次他可没少使坏。
她问他:“怎么又开始抽烟了,不是戒了吗?”
“突然想抽就抽了。”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吧?”她明知故问。
梁劭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笑:“你看我干什么?”
他似乎也被她这笑容感染,眼里漾着点笑意:“不能看吗?”
陈熙:“我以为刚正不阿的梁镇长会劝我不要勾搭别人的男朋友。”
梁劭:“但他现在是单身了。”
陈熙微微挑眉:“没少偷听啊。”
梁劭:“恰巧路过。”
她轻嗤一声,明显不信。
片刻的沉默后,梁劭说:“别人的一面之词我很少在意,我有眼睛,也有自己的判断力。”
陈熙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刚才她和闻聪的对话足以还原真相,她并非别人说的那样插足了闻聪和赵颖的感情,相反,她才是三人之中的那个受害者。
但他第一次听到关于她的那些流言蜚语时,是设计院的人到这里的第二天,那时候他们接触并不多,仅有的相处也谈不上多么愉快,正常人都会先入为主地信了那些话,但是现在他说他没有。
她以为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是此刻听他这么说,她发觉自己还是高兴的,不知道是因为那人是他,还是她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铜墙铁壁,那么洒脱无畏……其实那些话,那些冷漠的审视早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了她。
走了不知道多远,多吉家院子里的说笑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
陈熙有点累,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随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梁劭从善如流地走去坐在了她身边。
晚风吹过,带着山林里独有的草木香气,已经不像一个月前那么温热,这才让人惊觉,夏天已经过去一大半了。
“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为什么要故意让闻聪误会她替他洗鞋。
“说什么?”梁劭挑眉。
这就有点明知故问了。
陈熙手掌撑着下巴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随手捡起块小石头丢进前面的溪水里,下一秒不远处传来“咚”的一声。
他说:“我以为你需要我那么做。”
“有没有人说过你有时候挺坏的?”
梁劭转头看向她:“怎么我帮了你,换来的是这种评价?”
她觉得成年人都应该有一个共识——女人不能轻易说一个男人坏,除非那女人对男人有意思。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像他们认识最初那样急着撇清什么,所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林越说你没谈过恋爱,真的假的?”
“你好像很关心我。”
“刚才你‘关心’我,现在我关心你,有什么不对吗?”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片刻后才“嗯”了一声。
他竟然真没谈过恋爱。
陈熙笑了。
“有那么好笑吗?”
陈熙:“林越也说自己没谈过,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营造这种人设显得自己很无害?”
如果拉手就算前女友,林越的前女友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情史丰富这件事在林越看来简直就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勋章,梁劭完全没想到在陈熙面前,他却变得遮遮掩掩起来。
梁劭:“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一杆子打死所有人,遇到一个不要脸的就以为别人都和他一样?”
其实林越根本没说过这种话,陈熙故意这么说,就是想试探一下梁劭的反应,看看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话。
陈熙忍着笑:“哦,可能是我记错了。”
见她这个反应,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他只是无奈笑了笑。
片刻后她问他:“为什么不谈个恋爱呢?没有喜欢的?”
他说:“差不多吧,这几年太忙。”
“那上学时呢?”
“读书时我们这专业几乎没什么女生。”
这话让陈熙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学道桥的女生不光是少,她的女同学中,有一半人自打入学后就在想着转专业的事情,另一半总算熬到了毕业工作,可干老本行的也没几个。
都说这一行的女生不好找工作,毕业那年她也着实碰过壁,年轻的她不客气地说对方性别歧视。
当时那家公司参与招聘的人中有位人事主管恰巧是女性,看着四十岁左右。她没因为陈熙的无理而生气,反而和她同样无奈。
那位主管跟她聊了很多,话说的很含蓄,但陈熙听懂了。
这个行业工作环境确实很艰苦,有些女性因为家庭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自己就会退缩,用人单位不得不照顾她们的处境——出差尽量少安排,体力活也尽量让男同事去做。
长此以往同样条件的两个人,用人单位自然会倾向于男生。但是这也把很多不怕苦不怕累,真正热爱这一行的女生挡在门外,让她们实现理想抱负的路变得更为艰难。
可就算顺利进入了这一行,又有多少人会因为旁人对这一行的刻板印象而动摇呢?
陈熙的父母唯一关心她的方式就是劝她换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那时候她无比庆幸,他们没有参与太多她的人生,她也没有义务听他们指手画脚。
后来进了设计院,入职第一天,她就在茶水间里听到带她的那位师傅和人抱怨,说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既吃不了熬夜画图的苦,也吃不了出外业的苦。可是她明明才刚来第一天,他们都还不了解她,就已经对她盖棺定论了。
所以自那以后,只要不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她都不会吭一声。
然而这都不算什么。
实习期她跟着师傅第一次去工地看隧道的时候,同行几个人唯独把她留在了外面。她当时以为是车坐不下了,很久之后才听人提起,那时候没让她进隧道的理由竟然是女人进去不吉利。
当时她还年轻,还很容易被偏见伤害,如今想来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可笑。
梁劭:“为什么会选择这一行?”
“不可以吗?”
梁劭:“就是好奇。”
陈熙想了想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经常要到周围省市去跑生意,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感情还不错,我爸出差,我妈和我就跟着。我很喜欢跟着他们出门,不是为了去某个地方玩,而是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喜欢车子在隧道中穿行,或者在大桥上飞驰。每次这种时候我都会想,设计这路这桥的人很了不起,以前人不敢想的、做不到的,后来这些人都做到了。”
梁劭笑了:“没想到这么枯燥的行业都能被你说的这么浪漫。”
“可能每一个行业在热爱它的人眼里都是浪漫的吧。”
“所以是因为热爱?”
最初大概就是单纯的热爱,但后来是因为一种信念,特别想做成一件事的信念。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只是希望自己的存在能成为一个正向的例子,让倾斜的天平能回调哪怕一点点。
陈熙:“你知道吗?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竣工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去看。”
“看什么?”
“那个项目包含一座跨江大桥,我听说那桥上刻上了所有参与建设的工程师的名字。”
梁劭已经预想到了她所看到的:“那上面有‘陈熙’吗?”
陈熙对着他笑了起来:“有。而且只有我的名字后面,多了一个‘(女)’。”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么孩子般纯粹的笑容,也是到了这一刻,他总算理解了她——为什么她明明怕蛇却不愿意表现出来,遇到泥坑要做第一个跳坑的人,还有赵工说她“黄毛丫头”时,她平静的表情。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早已习惯,但习惯并不等于麻木,她不停在证明自己和其他人一样,甚至很多人做不到的她也可以,她要告诉所有人,干的好与坏,与性别无关。
看着夜风撩动她鬓角的碎发,他很想伸手替她拨开,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真了不起啊。”他略带调侃地说。
她却一点不生气,还顺着他的话说:“所以这项目派我来了。”
“那要不要给你著书立碑?”
陈熙挑眉:“你看我在乎这些吗?”
梁劭:“是谁兴师动众去看自己名字的?”
“你不懂。”
梁劭顺从地点点头:“是,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