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快走两步过去,扶起老人到树下坐好。四下看看,没有别人。她是自己爬过来的。
“您的家人呢?”苏醒还是忍不住问。
“忙呢!”老人耳朵背,问了几遍,才听清楚,笑着露出没牙的肉红色牙床,“老啦,不中用了。”
慢慢的,苏醒知道这个老人今年八十九了,知道家里儿孙满堂,知道她来自前面最近的那个院落。
虽然腿脚已经不便利,但老人依旧乐呵呵的,对自己爬过来晒太阳这件事,竟然非常得意。
“咱还能出来晒太阳,不给别人添麻烦!自己能行!”
苏醒看着那家院落,对想象中的那家人默默的骂了一句。
老人拍了拍靠在身后的大树,浑浊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反射着阳光:“闺女,你是刚嫁过来的吧?这树可有年头了!我小时候就爬这个树,长大了就在它下面绣花纳鞋底子,后来我就给孩子做衣服,给男人缝缝补补,好多人围着,聊天啊讲笑话啊!再后来,人慢慢的就都走了,现在就剩我自己了!”
“您老人家有福气,长寿!”
“哪有什么长寿啊!那是怕死,想活着。活着活着就活成了废物,活的就剩下自己了。”老人擦了擦眼里的泪,“他们都走了。有时候来找我,我还挺怕的!可是不见着了吧,就挺想的。我都活成老怪物了!他们都嫌弃我,都不要我了!”
老人裂开嘴,呵呵的发出古怪的声音,大概是哭了。
苏醒喝着水,觉得一股股凉风催人走。可是放老人自己在这里,她感觉又有些不妥。
等老人擦擦眼泪安静下来,苏醒说:“大娘,我送您回家吧?要不,叫你家人来?我得走了。”
“你问我长寿秘诀?”大娘听差了,眨巴眨巴眼皮,嘴巴开合着,“长寿的秘诀啊?就是第一要脸皮厚,第二要把眼泪当糖吃。”
阳光钻进老人脸上的沟壑里,苏醒忽然不敢看了,扭头看着那家院落。那绕身的凉意终于钻进尾骨,沿着曲曲折折的脊柱,在后背蜿蜒而上。
后来,苏醒为了办案曾经来过这里两次,最后一次听说老人吊死在这棵大树上了。据说吊死那天风和日丽,阳光就像苏醒曾经感受到的那样温暖。老人在阳光里,像是一颗黑色的巨大的惊叹号,对她生命的最后时光,做出了结论。
她惊叹的,应该是为之挣扎了一生的欲望的力量吧!
她终究,臣服了。就像那些儿孙,早就在欲望之下,放弃了人性的温暖。
所谓长寿,无非就是活下去。今天想起来,似乎冥冥中隔着时空,老人向苏醒传授活下去的技巧:
第一是要脸皮厚。她做到了。报警,配合调查,出庭指证,等候判决;她甚至没有辞职,更没交接工作,看起来她还要回去工作呢!
第二是把泪水当糖吃……
苏醒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那里有一道新鲜的疤痕。
糖么?
也得她流得下眼泪才行啊!
拿起手机,拨通了高崖的电话。响了一会儿,高崖才接起来,声音有些沙哑。以女人的名义,苏醒相信自己能感到几分不耐烦,那些盘旋在心头的犹豫倏地消失了!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扯破最后的遮羞布吧!
“高崖,取消婚礼吧,我不想结婚,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苏醒如释重负。
就算没有高星蝶,出了这种事,以高崖的性格和为人,他也绝不会分手的,甚至会一如既往的办好婚礼!
但是,这不是苏醒要的。
他们的爱情,在高崖眼里,是被玷污的。这不是苏醒的错,但是客观事实就是这样。他不会让苏醒来承担后果,但是他会对他们的关系、他们的未来,感到羞耻纠结甚至恶心。
苏醒没有高崖这种清高的理性,更不能把人和关系分得那么清楚。在苏醒看来,高崖的这种清高,就是自欺欺人。
你可以骗你自己,但我不上当。
哪种关系离开了人,还能单独存在?
哪个未来,离开了人,还有意义?
高崖啊高崖,说白了,你就是个自私的懦夫!
苏醒一脚踏下油门,发动机爆发出一阵轰鸣!车辆挤入拥挤的车流中,奔向目的地。
结束了,又是新的开始。
电话里,高崖只是让她冷静一下,但不需要她提,几乎是本能的,高崖跟了一句“我不会因为这件事介意什么”。
苏醒说:“如果你不介意,就不会删掉视频记录了。”
高崖长久的沉默着,苏醒等在电话那头,心情格外的平静。
高崖说:“你去看了?你为什么过去?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