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今夜没有星星啊。”孟无谙看着他,像在面对着一件宝贝,声音也放得极轻极轻,生怕音量一高,便会将他震碎。
可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也并不看她,只是固执地微笑着看天空,又问了她一遍:“小安,你看那繁星,好不好看?”
孟无谙无法,只得道:“好看。”
“与北泽的相比如何呢?”居辞雁仍然保持着观星的姿势,脸上的笑容却渐渐褪去。
孟无谙凝眉,张了张嘴,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来,最终无言,只在心里喃喃:逢安的星星,最好看……
可他像是听到了她内心的答案,话锋一转——“那你为什么,不留在这儿,而要丢下师父去北泽呢?”
孟无谙心里大骇,心脏像是被一箭射穿。
居辞雁紧接着转过头来,他终于转过头来,眼神沉静,默默无言地看着她。
四周的黑暗,潮水一般,将孟无谙裹挟、吞噬。
早晨,听到脚步声,孟无谙悠悠转醒。
鼻尖一阵酥痒,她用手去摸,原来是一朵细小的海棠,掉在了她的脸上。
终于开花了。
想起昨夜的梦,心里面空荡荡的。
她竟在海棠树下睡了一晚。
扭头看向脚步声的来源,是塔娜,带着崔南珠回来了。
崔南珠穿得利落又素净,脸上也多了些风霜侵扰的痕迹,不似从前那般肌肤细嫩、衣着松垮,她凝眉看着孟无谙,眼底情绪晦暗,又呼之欲出。
塔娜上前,将孟无谙扶起,她倒了两杯茶在石桌上,好让她们交谈。
孟无谙和崔南珠分坐两侧,彼此打量对方。
一段不合时宜的沉默之后,孟无谙先开口了,恭恭敬敬地唤她:“崔姐姐。”
她们并不很熟,总共也没见过几次面,也只有“居辞雁这一共通的联系,小时候她只叫她老板娘,出去外面历练了几年,再相见时,竟也能顺顺畅畅地叫她一声“姐姐”了。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崔南珠道。
她劝过她,虽然早就知道劝不住、瞒不了。
“我只想知道,师父……师父他……”孟无谙两手握着茶杯,犹犹豫豫,还在斟酌着用词。
“死了。”崔南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把后话说出来,便干脆利落地打断。
话音未落,她自己也在惊奇,竟然能这么平静地将事实说出口。
三年了,也许她已经放下。
茶杯温度灼烫,孟无谙听了这话,手一松,那杯子上的温度便离她远去,指腹在空气里好像又重新变得寒凉了。
一旁的塔娜担忧地看向孟无谙,却见她面容平静,并无异样,然而她不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又蕴藏着怎样惊骇的波澜。
“什么时候?”她开口。
“你走后不久。”崔南珠道。
孟无谙静静地等,等着听到她离开逢安后发生的一切经过。
崔南珠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无谙,看着这个三年前,还只是个不谙世事小丫头的姑娘,这个居辞雁用生命去怜爱的姑娘。
她并没看出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崔南珠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哪点比不上她。
可感情这种东西,是最没有道理的。
于是她喝了口茶,开始缓缓讲述:“你离开前夕,他就已经病入膏肓,甚至于隐冰丹都再压制不住,他只是凭着毅力强忍着,内体已然被毒素侵噬,一直到听到车夫被换、你可能遇到危险,受了刺激,终于支撑不住,日日呕血,两天后,便去了。”
“那他收到我给他寄的报平安的信了吗?”孟无谙问道。
崔南珠犹豫了片刻,她要怎么说:孟无谙寄来的信,他一眼也未曾看得……她不喜欢撒谎,同时出于一点隐晦的心思,她很想要说出来,可是说不出口。
孟无谙察言观色,已然知道答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在为了她而忧虑吗?
“你放心,他走得很安详,因为知道贺承霄会去救你。”崔南珠道。
“贺承霄?”
崔南珠又把居辞雁和贺承霄的会面经历说了一遍。
孟无谙了然,怪不得,贺承霄会知道她的去向,怪不得,他会有忘情水。
可是居辞雁,为什么要骗她?明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为什么还不让她留在身边侍奉,还要将她送去北泽,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她在北泽会经历些什么……
不,不会的,居辞雁不可能做任何伤害她的事情。孟无谙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画像,是他画的。”崔南珠说了一个让孟无谙极其震惊的消息。
“柔惠公主隐于逢安的消息,也是他放出去的。”崔南珠又道,“他就是想让他们都来找你。”
她颈上的莲花刺青、那样惟妙惟肖的逼真神态……孟无谙其实料到过,却不敢往这方面想。
“……为什么?”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孟无谙,权势能杀人,亦能护人。”崔南珠看着孟无谙茫然的神态,心中忽然涌上了一股不该有的嫉妒之情,却还是耐着性子和她解释,“他是在保护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自己的宿命吗?
你的背后有滔天的势力,多少人求之不得,多少人欲毁其代之,而能与想要害你之人的势力相抗衡的,也只有他们彼此,和另外一波想要保护你的人,比如你的母家势力。
所以他把你送了回去,因为知道自己死后,再没有哪个人,能够拼尽性命去护你。
他只能再次将你送回那个名利场中。
再者,他觉得,你有自己的人生,你终归还是要回到本该属于你的地方,那里承载着你人生的起始,亦有许多的情愫,许多爱你的人。”
“我……你……”崔南珠话语里蕴涵的信息量过大,一下子冲击得孟无谙手足无措。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她坚持道。
嫉妒转化为愤怒,崔南珠心想:他究竟是护了怎样的一个笨蛋啊。冷笑一声,言语不乏讥讽之意:“怎么告诉?说你是公主,让你回皇城?你会听吗?一切又会这么顺利吗?”
孟无谙拧紧了眉头,面对着一连串的质问,一言不发,她想到这一路上经历的种种,似乎真的是环环相扣,少了一环,或有一环变质,她都不可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天。
他以前总叫她“小安”,而不是她的本名“小谙”,他也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她能平平安安。
可是,她并不快乐啊。她这几年,过得好辛苦啊。
靠着想见他的信念支撑下来,可是如今,他也不在了。
孟无谙咬着下唇,泪水委屈地模糊了双眼。
崔南珠看着她哭,不知怎的也觉得心疼,也许因为知道这是他用命救下的人吧,语气不由得温和了几分,循循善诱:“你还记得,当年他让你下山抓得那几味药吗?”
孟无谙当然记得,不只因为它们药效常见,更因为那独特的药名——
决明、独活、忍冬、沉香、合欢。各二两。
她喃喃地念着,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为她规划的人生、他还给她的人生:决离明朗快活的日子、独自苟活、忍耐过寒冷黑暗岁月、沉淀出历久弥香的宁静、重新获得快乐。
各二两,他与她,各生欢。
这就是他的计划,他了解她所有的过去,也以为能够了解她的未来,他以为她能够重新获得幸福的。
可是事情,实在超出了他们最先的想象。
她一直在“独活”和“忍冬”阶段,也许,等不来她的“合欢”了。
脖颈上戴着的翠玉扳指始终寒凉,她和贺承霄本就不可能,如今插进来一个尹惠筠,更是闹得水火不相容,也许以后,她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了。
也许她没有以后了。
“他可曾,有什么话留给我?”孟无谙抱着一丝希冀。
“没有。”崔南珠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又严肃道,“但他有个遗愿。”
“什么?”
“药房里的杏林百草集,共十册,是他用尽毕生心血所作,他希望你能将它们发扬于世,让他们发挥应有的作用。”
“好。”孟无谙身心俱疲,不明不白地呢喃,“师父果然,失去了味觉吗?”
“嗯。”崔南珠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从第四册开始,药物味觉一栏,皆是我参与编撰,他之前也不是不识,然而治学严谨,又是救命之物,总要再试一遍。”
“好。”孟无谙的脑袋昏昏沉沉,好似就要睡过去。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崔南珠道。
“没有了。”孟无谙胸头沉闷,语声若游丝。
崔南珠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临近下崖,又回过头来,道:“这几年,我都会派人来打扫屋子,我自己也偶尔会上来,也跟了你些时日。
贺承霄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在他身边,以后会获得幸福的。”
崔南珠的话,对此时孟无谙来说,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又冠冕堂皇,然而她还是费尽气力,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给她,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笑不出来。她礼貌道:“谢谢你。”
崔南珠颔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后会无期。”
她已将居辞雁的遗愿带到,便再没有什么牵挂了,她守护了他那么多年,余生也该为自己活一活。
毕竟喜欢她崔南珠的好男人,多得是。
崔南珠刚走不久,孟无谙思及种种,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捧红血,从嘴里喷涌而出。
塔娜吓坏了,忙上前搀扶。
乌云压顶,天空顿时黑暗下来,惊雷自天际炸响。
“快,快去追她。”孟无谙嘴角还淌着血,她急切地推开塔娜,让她去追崔南珠,“问问师父,师父安葬在哪?”
“居先生,火化,骨灰撒落崖底。”塔娜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孟无谙心头一震,如五雷轰顶,失去了意识。
闪电划破天空,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滚下,接着大雨倾盆,似天神在往人世倒水。
第68章
夏雨初至,哗啦啦包裹了整座山林,小屋似是这逆流洪雨中的一叶扁舟,漂泊不定,随时准备被侵灭。
电闪雷鸣,黑暗中似有一股冥冥的力量,牵扯着整个人间走向灭亡。
太过浩大的一场雨,甚至把屋瓦都砸碎,雨水哗啦啦从漏缝中淌下。
孟无谙发起了高烧,意识一片混沌,可是还记着居辞雁的医书。
她刚掀开被子下床,便站不稳,整个人摔倒在了泥水地里,冰冷的雨水从头顶一滴一滴砸下来。
这间屋子也漏雨了。
塔娜刚从厨房回来,见此情景,忙将孟无谙扶了起来,自己身上亦是被雨水淋湿,头发粘腻地贴在额头上。
“公主,公主放心,药房没有漏雨,奴婢已将先生遗作转移到安全地带。”塔娜在暴雨声中吼叫。
孟无谙放下心来,又失去了意识。
塔娜咬着下唇,头发上还在滴着水,她看着床榻上昏迷的孟无谙,一时手足无措、心中悲戚。
她骗了她,没有哪间屋子是不漏水的。
暴雨似乎要毁了孟无谙从前的这个家,毁了她仅剩的一点希望。
药房和书房都遭了雨打,塔娜尽力抢救,还是只能保那十本《杏林百草集》无虞。
可这雨要是再这么下下去,恐怕不只药材书作,这几间屋子也难以保全了。
塔娜照着自己过往的经验,煎了几副药,灌孟无谙服下,可她的病情却仍是不见好转。
一张消瘦的脸被烧得通红,却不断地叫着冷,一边流泪一边无意识地呢喃着。
塔娜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能红着眼眶,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安抚。
屋顶漏下的雨水濡湿了半边被角,孟无谙只能蜷缩着,躺在另外半边干爽的床榻上。
这屋子,没有一寸地方是温暖的。
塔娜伏在孟无谙身边,连守了一夜,体力不支睡下,又被一声喑哑的低鸣吵醒。
是孟无谙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她一摸她的额头,直烫得烧手,她掐着她的胳膊,痛苦地喊叫:“难受,好难受……”
塔娜忍不住落了泪,想要将她唤醒,再喝一点药,却怎么也唤不醒。
屋外屋内的雨水,丝毫没有渐小的趋势。
塔娜看看屋外的瓢泼大雨,又看看痛苦昏睡的孟无谙,咬咬牙,便冲进了雨里。
她得下山去请大夫,不能看着孟无谙就这么高烧不退下去。
可这雨实在太大,狂风呼啸着便将油纸伞扯栏,塔娜戴着斗笠、披了蓑衣,似是无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爽的地方,数尺之外几乎不能视物。
眼前全是雨,铺天盖地的雨。
临下山崖,她犹豫了一下,仔仔细细地看着阶梯,还是踩了下去。
她要去找大夫,孟无谙还在等着她。
凭着这一信念,塔娜在暴雨里艰难又谨慎地行进,奈何山路湿滑陡峭,她一脚踏空,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
……
昏迷中的孟无谙大多数时候意识都是混沌的,像是被禁锢在黑暗里,可是她也做了一个梦。
一个梦闯进了混沌,一个人闯进了她的梦里。
却是居辞雁,衣着谨顺,姿容端整,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跟前,然后屈膝,跪了下去。
而她坐在高座上,一个华丽的宝座上,穿着最华美的衣服,戴着数不尽的金贵宝饰。
不行啊,你是师父,怎么能拜徒弟呢?她的灵魂出窍,试图将他扶起来,伸出手去却无所依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穿过。
她又看向宝座上的自己,画着精致艳丽妆容、神色漠然的自己,她想让“她”将他扶起来,可她一动不动地端坐着,像是一个冰冷的假人。
“师父,你快起来,快起来。”
她急得就要哭出来,可他只是恭谨平静地跪着,侧过半边脸来,温和地低语:“你是公主。”
然后,她看着他又侧过身去,对着高台宝座上的另一个她拜了下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余音绕梁,他们三个人,像是被困在一座洪钟里。
又一道光忽而照了进来,居辞雁和另一个“她”便离她远去,孟无谙重新被吸回到现实世界。
她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