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望扣了扣桌子,结束了这个话题:“赶快吃,吃完帮爹做件事。”
“什么事?”徐湛这回学乖了,你不说我就不吃。
林知望将宁儿的信推至徐湛面前:“你五叔生气了,给你二哥回信,随你编个理由,让他赶紧回来。”
徐湛一目十行,心里不以为然的想,撵人家走的是你,骗人家回来的也是你。
“那就,”徐湛犹豫着开口:“就说五叔或婶婶病了?”
父亲一抬手,吓得他一缩脖子。
林知望到底没叫徐湛写信,一则怕引起李延年误会;二则怕出尔反尔令林旭宁无所适从。
没有什么党派能够长盛不衰:冯党再强,也是他们这代人的事;忠奸与否,都是皇帝掌中的调味剂;满朝文武,也并非打上冯党的烙印就一无是处。卖官弼爵的同时,何处该用明白人,他冯阁老心里从不糊涂,否则大祁这艘巨船,不可能在冯党手中运转十几年。
不同于朝中某些清流,这一点,林知望看得很明白,但他不能说给宁儿听,更不能以此劝慰林知恒息怒。
林知望的本意是希望宁儿在东南能有所收获,跟着沈岳,自然比跟李延年眼界更加宽阔,只要保证人身安全,其余关系不大。
但他从小看林知恒长大,深知他外表温和,骨子里刚正倔强,黑白分明,道理一旦认定就很难回头,林知望一直怀疑父亲偏爱幼子,就是出于他们截然相反的性格,而认定自己是表里不一,心术不正之徒。
当然,林知恒怕老婆是真的。给儿子取名,不忘将妻子的姓氏加进去。
于是他与宁氏生了个外表更加随和,内心格外倔强的儿子。
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宁儿啊,两不相帮已是大伯对你最大的支持了。
徐湛消停了半个多月,读书养伤,很少出门走动,十分安稳。他不同于其他兄弟,读书上不怎么让人费心,也深知读书应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顺序,春天正是下功夫的好时候。
有时读书到深夜,才是黑黢黢的天际,瞬间翻出一片鱼腹白,窗外便躁起一阵声响,是父亲和五叔上朝了。
林知望临出门前看到书房里仍有灯影,以为自己随口的赌约吓到了他,怕他败坏身体,明里暗中劝了几次,不见成效,也就由他去了。
这日阳光晴朗,四野清明,徐湛靠在榆树下背书,仰首间已是满目的新绿,阳光透过树梢洒在脸上,很温暖,很聘婷。
常青找到了他,伏在他耳边说:“秦姑娘的来信。”
徐湛双目一亮,接过信封,抖着手半晌没拆开。
“直接撕开好了。”常青说。
徐湛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揭开信封,信纸是带了淡淡香味的屑金笺。
字如其人,秦妙心的字体隽秀无比,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雅致却不娇柔。
这是一首诗仙的《春思》: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要坏事!
徐湛心里想着,便急急命常青套车,回房更衣。
“大爷五爷不在家,夫人陪老夫人去了护国寺。”常青追上他道。
徐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他们不在,我便不能出门了?”
“还是禀告一声的好。”常青小心翼翼的,徐湛没被打怕,他看着都已经吓破了胆。
“我又不出去作奸犯科,去去就回。”徐湛脚下生风,常青只好命人套车。
一路上,徐湛拆开信笺反复看了多遍,想哭又想笑,心想她再能干,也终究是个敏感的小丫头,才将将一个月不见,就使小性子写出这样的东西来。
正当徐湛将此行为归结为“使小性子”,哄哄即可的时候,才发觉事情的严重性。“四季春”关门歇业了,外面的茶棚已经撤走,大厅里正在洒扫,门外守了个小二,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常青望一眼四周,饭馆酒肆都在开门迎客,连胡同口的裁缝铺都忙忙碌碌。
“大白天的关什么门呢?”常青问。
小二白了他一眼:“我上哪知道?老板要将茶楼盘出去,我们这些人啊,明天就遣散了。”
徐湛心里一惊,虽然秦妙心嘴上不说,但这座茶楼为谁所开他心知肚明,谁想这小丫头一发脾气竟要关掉。常青也急道:“你倒是放我们进去啊!”
小二犯愁道:“你当我吃饱了撑的蹲门口乘凉?我们掌柜说了,遇上公子这般年纪的,都得拦住。”
“怡年!” 常青冲门内挥手喊道。
怡年一身男装从厅堂走过,侧头看了常青一眼,然后慌慌张张的跑上了楼。
徐湛退后两步冲楼上高喊:“妙心,我知道你在楼上。今天我守在这里,你不见我,也休想出去!”
“不是因为你,和你的那把琴,我还在韫州过自在日子,何苦趟京城这滩浑水,这件事你得负责任!”
怡年气的转圈跺脚:“小姐,这简直是个无赖!”
秦妙心对镜描眉画眼,充耳不闻。
窗外响起徐湛断断续续的叫嚣声:“如今你说走就要走,可想过我的感受!”
“太过薄情,太过薄情!”
怡年气咻咻的出门,端了盆脏水架在窗台上,看到徐湛那张胜券在握的脸,就想泼下去。
“怡年!”秦妙心淡然的阻止她:“与无赖相争,岂不落了下乘?”
“小姐!”
徐湛的喊声已惹得行人驻足观看,更有甚者探着身子惊奇的打量他:“这是个男孩子吧?怎么像在骂负心汉?”
“怎么说呢,世道变了。”又有人摇头叹息。
怡年板着一张脸出现在主仆二人面前。
徐湛得意地一笑,绕过她直接进了门。
“姓徐的,你别得意,我是怕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坏了我家小姐名声!”怡年道。
“什么名声,我不在乎。”徐湛说。
“谁管你在不在乎!”怡年气得跳脚:“你这样闹下去,可叫我家小姐将来如何嫁人!”
徐湛忽然停了脚步,怡年险些撞上去,他回过头理所当然的说:“谁说你家小姐要嫁给别人?”
常青说:“是了,说这话,当心你家小姐不依你。”
话音未落,就被怡年狠狠一脚踢在膝盖上,疼的蹲在地上。
怡年也不管他,兀自追上徐湛争辩道:“你有媒有聘吗,凭什么说这话?”
徐湛站住脚认真的想了想说:“我本想先挣份功名再来下聘,你倒提醒我了,姑娘家最是等不得。”
“你……”怡年涨红了脸,几乎要背过气去。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我过气儿了?
第108章 何事入罗帏
徐湛径直闯入秦妙心的房间,怡年追上来,瞪着眼责怪:“谁让你进来了?你这人,全然不顾礼数!”
“嫂溺叔援之以手。”徐湛说,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书呆子才会记得礼数。
“怡年。”秦妙心背对着他们道:“谁叫你放他进来。”
“小姐,他再在下面胡说八道,全京城都要知道了。”怡年说。
秦妙心沉默片刻,道:“你先出去吧。”
怡年瞪了徐湛一眼,忿然离去。
秦妙心从妆奁中抽出一条轻纱遮面,迎上来道:“徐公子请坐吧。”
徐湛不满的皱眉:“你我之间,还需遮遮掩掩?”说罢,想伸手揭去她的面纱。
秦妙心敏捷的躲闪开,冷然道:“徐公子有话快讲,再行轻薄之事,休怪我报官!”
徐湛看着她,半晌不说话。
秦妙心只当自己冷言冷语惹怒了他,有几分悔意,却又不甘这样作罢,转身欲往厢房中去。
徐湛抓住她的皓腕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迅速扯去了她的面纱,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嚣张的笑说:“我就是官,快来抱我!”
秦妙心脸上瞬间浮起红晕,偏偏挣不开徐湛的手,羞恼的挥舞拳头去打他。
“哎,你自己说抱官的……”徐湛躲闪着,嘴里依旧不肯老实。
秦妙心又想怒又想笑,别过头去不肯再理他。
“这一次,休想让我家小姐回心转意。”怡年对常青说。
两人并排坐在三楼的台阶上,常青揉着膝盖,苦不堪言。
“踢疼你啦?”怡年问。
常青欲哭无泪般的控诉:“你试试,我家少爷都没动过我一指头,你踢我?”
“谁让你气我来着。”怡年道:“还有你家少爷,一个月没有音信,拿我家小姐当谁了?”
“当谁?他心心念念全是你家小姐。”常青说:“他最近遇上些麻烦,命都丢了半条,哪敢让秦姑娘知道。”
怡年惊呼:“什么麻烦,这么严重!”
“总之已经解决了,”常青摇头道:“少爷交代不准说,你听听便罢,不用说给你家小姐。”
怡年楞楞地点头。
“只是谁想到,你们一言不合就要盘店。”常青忧心忡忡的道。
怡年嗤的一声笑了:“只有徐公子这样没做过生意的书呆子,才会相信盘店的话。”
“什么意思?”常青问。
“起初这家店开的仓促,桌椅装饰都已经陈旧,恰赶上小姐要去苏州进一批丝绸,就想趁此机会修缮一番。”
常青气咻咻的站起来:“耍我们啊!”
“你吼什么!这一走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难道不该见一面把话说清楚?”怡年说。
怡年话音刚落,身后的门开了,两人双双从屋里走出来,说话间,秦妙心已换了一身三绿色的衣裳,衬的肌肤胜雪。
“怡年,备车。”秦妙心说着,便引徐湛从后院的楼梯下楼。
常青笑看怡年自己打脸,细声细气去模仿秦妙心的声音:“怡年,备车。”被怡年一脚踹去膝窝,险些摔倒滚下台阶。
徐湛却命车夫将自己的马车赶去后门,用手帕蒙了秦妙心的双眼领上车,揭开手绢,车壁上居然挂了只硕大的纸鸢。
是徐湛早前亲手所绘、耗费三天时间扎起来的,盼望春日一到,便约秦妙心郊游踏青。
秦妙心惊喜的呼出声来。
夕阳西垂,林知望回府的时候,书房里没有徐湛到身影。
用饭时,徐湛仍没有回来,何朗问了何明,回来禀报说:“少爷说与朋友去郊外踏青,天黑前一定回来。”
老太太已有些不悦:“越大越没规矩,出门那么久,跟谁禀告过?”
宁氏打着圆场说:“今天大人们都不在,连媳妇儿都回了娘家,他就是有心,也找不到人啊。”
林知望说知道了,摆手要何朗出去。
何朗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天色,已经擦黑,有些担心:“要不要出去找找?”
林知望摇头道:“这些天读书辛苦,由他去吧。”
“你这是当老子呢?越惯越没样子!”老太太说。
林知望笑着打诨:“现如今女孩都不兴拘着养,何况一个半大小子呢。”
老太太发愁的看一眼家里唯一的女孩,后者停住筷子,心虚的食不下咽。
何朗知道林知望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放心不下,忙派人提灯笼去胡同口迎着,刚出去一会,就见徐湛都马车拖拖沓沓拐进了胡同。
徐湛迈着轻快的步子溜达回内宅,没事人一样向长辈们问好请安。
老太太更生气了。
林知望看到老太太的脸色,欲把徐湛支走,曹氏阻拦道:“好歹让孩子吃点东西。”
“吃点东西好扛揍吗?”林知望这样说了一句,冷着脸让徐湛去书房,他极少当着子侄的面反驳妻子。
饭后,他回到书房翻阅邸报,徐湛见到他就是一脸讨巧的笑,乖顺的奉茶捶背陪小心。林知望心中猜测,他要么闯了大祸,要么有求于人,要么心情特别好。
“你不必做这些,有时间多读点书。”林知望靠在椅子上,徐湛在给他揉捏肩膀。
“孩儿应该的。”徐湛轻声细语的说。
林知望反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一向不觉得男孩子出门会朋友算什么错,毕竟在他精力过剩的少年时期,都是夜里翻墙出去,黎明前再翻回自己的院子里,一次宿醉归来撞上回乡省亲的父亲,酒醒后不由分说就挨了顿狠揍,并彻底终结了无拘无束的留守儿童生活。
还记得金榜题名那日父亲洋洋自得的对母亲说:“若不是当年果断将他带回京城管教,哪有今天的状元及第。”但叫他自己选,他依然希望做回乡间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往里些。”想起当年为了少挨板子点灯熬油的寒窗苦读,就感到浑身酸痛。
徐湛答应着,殷勤的揉向颈肩的交界处。
“你是有话跟我说吧?”林知望问。
徐湛身子一僵,关于秦妙心的话还未开口又咽了回去。他不确定孤男寡女一道出游,会不会在父亲心里种下不好的印象,觉得妙心是轻佻随便的女子。
但总要想个由头开口才好。
“嗯?”林知望等了片刻,发出一个鼻音。
“是有件事~”徐湛话到嘴边又认了怂,改口道:“今天的功课,能不能明天再做?”
林知望沉默了一阵,徐湛只好小心翼翼的揉着,心里突突直跳,他本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人,在这件事上却变得患得患失起来,他害怕一旦说出秦妙心的名字,若遭到父亲拒绝,再难有回旋的余地。
“明天的功课呢,后天做?”林知望淡淡的问。
徐湛低眉垂手,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