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拿话刺人,松苔把住她的小臂摇摇头,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大人,何必呢。”
早知今日,何必呢。
覆水难收,又何必呢。
“抱厦。”梅鹤庭手指掐住袖管,低头,“我就在抱厦睡。”
松苔摇头:“抱厦是婢子们夜宿之所,不符大人的身份。请大人体谅,不要使我等为难。”
“角殿。”
梅鹤庭眼眶疼涩地盯住地面,脚底相连着一个四不像的影,臃肿萎靡,像什么动物被拔去了爪牙。
松苔都有些可怜他的模样了,迎宵的心却是石头做的,冷哼一声:
“那是给一般二般的客人预备的地儿,大人只怕不算公主府的来客吧。”
这两个姑娘手中无刀,说出的话却比刀口锋利百倍。
梅鹤庭站在自己居住七年的宅邸,非主非客,不如奴仆。
他不忌讳向长公主的人低三下四,只恐即便如此,也换不来她的一回顾。
眸海倒映着那片可望不可即的光晕,簇动在黑湛的瞳仁,如萧丘寒焰。
从前她有多少个夜晚,便是亮着这样一室灯火,枯等他归来?
“倒座房。”他抑着喉咙,“行了吗?”
迎宵微挑眉头,主殿紧后头的倒座房是堆放杂物用的,旁边挨着茅房,讲究些的门户连二三等仆役也不住在那里。
她疑惑了,梅氏不是生□□洁吗,他踏得进去脚?
松苔又扯扯她的袖子,迎宵略作犹疑,负气让开道路。
一来不好当真将堂堂四品少卿挤兑到茅厕去,二则整晚在这里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鹤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宣明珠耳中。
烟罗帐内的四方小天地,此时穿着寝衣的长公主正微扬颔尖,享受地往面颈上推抹香膏。
这是宫里传出的方儿,细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驻颜润肤。
泓儿算算时辰,这会儿怀宁县主该瘫在地上了,她问殿下对那人后头的发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吗?”
“哪能呢。”宣明珠闭眼轻笑一声,“十个她加起来也没那资格,我还嫌她脏了父皇皇兄的眼呢。”
正说到这时,关于梅氏闯苑的话禀了进来,泓儿站在脚踏旁听见,轻捺唇角,早干嘛去了?
宣明珠听后只是有些稀奇,“呀,他也会使苦肉计了。”
说罢她轻轻打个呵欠,慵然如画的身段卧上衾枕,“熄灯吧。”
*
与鸣皋苑正殿相隔的两道院墙后头,那一排围廊连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间虽多,却久无人气,常年阴冷冷的空置着。
一道沉郁的身影随意走到一间屋前,推开门,没等落足,先被呛得一顿咳。
这里不知有多久没收拾过,陈积的灰尘经夜风一吹,尽数往鼻孔里钻。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见埃尘浮空的景象,但单凭着想象,梅鹤庭身上的肉皮便一个劲儿发紧。
他可以面不改色给死人检尸,寻常时却受不了一星半点的脏污尘垢。
他人用物,断然不碰,浮絮沾身,也要拂开。
然而目下际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过心头磋磨之万一,眼前这间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灯笼照过处,杂物堆积满地,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卷起的苑席旧绸,又会激起一片浊尘。
梅鹤庭闭气到眼前金星打转儿,才终于在角落辟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
在这里想找到一张榻,一床被卧是不可能了,纵使有,他也不会用。无声将灯笼插在棂框间隙处,枯立一时,脱下外袍垫在地上,只穿一件单薄的深衣盘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动弹出界,真应了昔日立,天地广,今日立,锥也无。
心却肆虐无极,一下下剐着钝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围一静下来,许多平常想不起来的事一窝蜂出动,他后知后觉,已经很久没人称他一声驸马了。
梅鹤庭回忆颇久以前宣明珠对着他花样迭出的称昵:长生、梅郎、鹤仙儿、小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