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正办着大型的庆功宴,觥筹交错张灯结彩。
可官家不在。
福宁宫内殿放着巨大的浴桶,
金枝泡在里面,她抬手用力擦拭,拼命想将身上的血腥气洗去。
她一人在内间待的时间太久,
婢女们唤了几声,她都只含糊应了一声。
婢女不敢隐瞒,将此事禀告了在外殿等着的朔绛。
朔绛站在门外。
他背过身去问金枝:“我可否进来?”
没有人回答他。
朔绛心里焦灼,如同在被火焰焚烧一般,终于大踏步走了进去。
金枝正站在浴桶里拼命擦洗着自己的胳膊。
见朔绛进来,她急切抬起头:“怎么办,怎么办,好多血的气味。"
原本总是笑着的脸庞此时写满了惶恐、慌乱
朔绛心脏处一阵阵心疼,
他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在金枝后背拍了拍:“现今已经无事了。金枝,莫怕。”
金枝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冷静了下来,
却渐渐湿润了眼眶,她抬头问朔绛:“怎么办,我是不是畜生?”
朔绛劝她:“不是你,是我。是我杀的人。”
“你只是拔剑指着他,是我。”
他说得笃定,金枝今日已经筋疲力尽,终于恍恍惚惚信以为真。
朔绛便伸出手去将她从手里捞出来,
金枝伸过来的手上都泡出了褶皱
他一阵心疼。
他毫无任何绮念,转过目光将她擦干,
又帮她套上衣裳,将她抱回了龙榻上。
他命王德宝送来滋润消肿的膏体,慢慢给她手敷上。
御用的东西都格外精致,这膏体有淡淡兰花香气,
金枝放在嘴边闻,却总是闻见一股血腥气。
她瞪大黑黝黝的大眼睛不住嗅闻的动作几乎让朔绛心都疼碎了。
他俯身小声哄她:“金枝莫怕,以后有我在。”
他以后永远都会护住金枝安宁。
金枝置若罔闻。
她忽得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得惊人:“弑父又如何,他该死!”
“他差点害死了我娘和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娘子,还有许多无辜的人。我是在替天行道!”
她说得认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朔绛拍着她,一个劲哄着她:“枝枝说得对。”
金枝心里稍稳,可又想起旁的:“福王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朔绛眸色骤深,他握着膏体的手捏得指节发白,
怒气似惊涛骇浪在心底翻卷。
福王说那话明明就是在报复金枝。
任何帝王遇到这事都不会再宠爱金枝,
甚至最多最多能留她一命,但绝不会容许金枝生下子嗣。
他赌得就是朔绛从此冷落金枝。
来报金枝杀他之仇。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父亲:居然一点舔犊之情都没有。
先是利用女儿的情感来复仇,
死前处对女儿而以最极致的诅咒,生怕她过得好。
朔绛按捺下心里对福王的怒意,
他认认真真盯着金枝的眼睛:“我不介意。你还记得那道圣旨吗?”
“可是我介意。”金枝嘴角一垂,眼泪如线流下,“孩子以后会恨我,满朝文武怎么议论你?”
“无妨。”朔绛轻轻安慰金枝,“一切我都会处置好。”
“福王那么低劣的血居然流在了我血液里……”金枝骇然抬头,“七郎,会不会,我也会那样?”
朔绛认认真真包裹上金枝的手掌:“枝枝,你今天说过了,你是什么人是你自个儿决定的,与你父亲是谁并没有什么关系。”
“什么血脉传承都是哄人的。”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挑剔古板,你可放弃过救我?”
重要的是魂灵而不是血脉。
金枝在朔绛温和从容的声音里获得了力量。
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看她睡着了,朔绛轻轻出了内殿。
他行至兀廊,才小声吩咐姜意:
“所有绑架金枝的人,活着的凌迟处死,死去的鞭尸而死,挫骨扬灰。”
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息自己心中滔天的恨意。
他吩咐完之后便进了内殿,
小心翼翼坐在了床边踏板上,一手伸过去轻轻拢在被上。
他这姿势没维持多久。
很快金枝就从睡梦中哭醒:
“我杀了自己爹,要进十八层地狱的……”
她当时表现再怎么豁达,
毕竟还是一介小娘子,中间隔着千百年礼教的驯化。
朔绛起身安慰她:“不是你,是我。”
“杀业是我造的,与你无关。”
他补那一刀就是为着这个。
又想旁的法子宽慰金枝:“认真论起来,我也是弑君者。”
我们一个弑君,一个弑父,正好天生一对。
“便是进了地府这些事都有我来扛,你不要怕,就算进了地府我也会牵着你的手护在你前头。”
朔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未畏惧过什么因果报应,
可是这一刻他忽得乞求漫天神佛,惟愿金枝能心绪平和生活下去,他可背负一切责罚。
金枝被他安抚后平静下来,
她躺在床榻上没有了睡意。
烛火摇曳,春天的夜晚异常安静,空气里有淡淡的木兰香气。
“七郎?”金枝忽然问。
“嗯?”朔绛侧头。
“你第一次杀人如何?”
朔绛想了想:"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党夏,和哀帝部下第一次作战,拿着刀就上了战场。”
他的队伍日益壮大,引起哀帝警惕,对他们发起了围剿。
“原来杀人会发出砍菜的声音,就是白菘帮子被刀砍过倒地的声音。”
血从那人脖颈下流下来。
“到最后剑刃居然卷了起来,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剑再锋利,都不及人的血肉骨头坚固。”
“第一次杀人时,你很难过吧?”金枝反握住了他的手。
朔绛想了想:“结束后我吐了,我没有吃饭,整整一个月我不敢吃肉食。”
“我造了很多杀业,可是我没有害怕过。”朔绛第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心境,“我知道这些人活着都会变成残害百姓屠杀我部下的刀。”
他起身,将金枝揽在了自己怀里,轻拍她后背安抚她:
“若是福王还活着,必有无数生灵涂炭。
他这人生性好色,除了你娘还或骗或强了许多无辜女子。
有被骗女子投井,有孩童幼年流离失所,还有的连性命都保不住。”
他怀里有淡淡的草木香气
金枝在草木的萦绕下才觉安心下来。
朔绛见她安静下来才道:“下床去喝些汤可好?”
金枝今晚一定惊惧难安,因此他叫人特意备了安神汤。
他搅动汤匙安抚金枝一口口喝下去。
药效很快。
金枝很快感到困意。
到最后他服侍着金枝洗脸时她头已经一点一点的。
朔绛将她小心抱回床上,替她解了外裳。
这才起身出去。
外面凌正德回话::“回禀官家,除了昭平其余人都已处置得当。”
朔绛点点头:“嗯,将那人尸首烧了,寻人镇压了。”
他想了想:“叫苏三娘莫担心,金娘子吓着了,我带她去外面走走再陪她回家。”
凌正德应了声是。
朔绛继续吩咐:“听闻清易山有位高人,能够沟通天地昏晓,你安排下我明日就陪金娘子出发。”
凌正德是个直肠子:“官家从来不喜欢怪力乱神,为何又要去这些地方?”
朔绛不回答。
他杀人无数,手上早就沾满了鲜血,因而混不在意这些。
生前都只配做他刀下亡魂,何况死后?
可是他不想金枝背负任何,因此才想去让金枝定心。
**
第二天,金枝醒来后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她去寻朔绛:“官家呢?”
王德宝如今待她如待官家一般恭敬:
“官家在勤政阁。”
勤政阁内。
朔绛一脸冷肃对着在地下的昭平:“赐毒酒给荀家夫人,说是丈夫去世后她悲痛欲绝追随而去。”
福王被杀,昭平作为最大的组织者,已经被他们榨干了最后一滴情报。
“什么?!”昭平不可置信,“朔绛!你不是这样的人!你那么温和尔雅……”
朔绛神色如传说中阿修罗一样凶戾,他挑眉,平淡道:“我是。”
“可你待那卑贱的金枝……”昭平心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幻想。
“不许提她!”朔绛脸上闪过鬼蜮暴戾,他垂眸,“帝姬不会以为朕能从一无所有到陷落汴京,靠的是从前一样的温和尔雅吧?”
昭平瞪大眼睛,可惜已经被侍卫钳制住饮下了毒酒。
她歇斯底里咒骂朔绛:“你等着!你那小娘子瞧见你这幅修罗模样肯定不会再喜欢你!你个虚伪骗子!”
朔绛置若罔闻。
他眼中全是冷冽,看着昭平喝了毒酒,睁眼而亡。
最后他掸了掸袍角因为昭平挣扎而触碰到的灰尘这才出了殿门。
“官家!”远远金枝走来。
朔绛慌乱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眼中暴戾杀意一扫而空,
转而轻声问:“枝枝怎么来了?”
和煦如春色。
“当然是为着来瞧你!”
金枝今天格外依赖朔绛。
朔绛笑:“我还有点事,枝枝先回去等我可好?”
金枝点头。
朔绛跟在她后头,他回去后将手搓洗得干干净净,
又换了衣裳,熏了会子香,
确保自己身上不沾染任何血腥味,才去寻金枝。
金枝今日里要好了很多。
她矢口不提昨天之事,只与朔绛东拉西扯。
她这么待自己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真实面目吧?
金枝心里自己应当是闯进肉铺的懵懂少年。
绝不是那个杀人如麻手浸鲜血的活阎罗吧?
她只杀了一人便如此惊恐煎熬,
倘若被她知道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情郎杀了无数人呢?
朔绛心里像是浓稠的墨汁在涌动。
昭平适才所说一直在他心里萦绕。
朔绛心里思忖再三,到底还是开了口:“我适才,在那殿里杀了昭平。”
“啊?!”金枝停止了手里的动作,瞪大了眼睛。
一瞬间朔绛便像堕入了无边深渊。
他又自暴自弃想:就应当让金枝看看真正的自己怎么凶神恶煞,怎么赶尽杀绝,如修罗般手上沾满血迹。
他心提了起来,已经等着最后的审判。
谁知金枝下一刻便一脸义愤填膺:
“她手里死去的那些宫娥内侍肯定很感激官家。”
“一定是她太过分了,官家这么好的君子,怎么会随便就杀人呢。”
“官家已经待她百般忍让了!她还要闹事!”
念叨来念叨去,好像朔绛一个手握重兵帝王会被个手无寸铁的妇人欺侮一样。
朔绛失笑。
金枝奇怪:“你笑什么?”
朔绛轻轻笑:“人都说心是偏的,我不信,我现在信了。”
金枝还要问,却被朔绛反手抱到了怀里。
他埋首在她颈弯,像是贪婪从她身上汲取着力量,
真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是罗刹,你也会觉得他最可怜最弱小。
**
朔绛山带金枝来了清易山上游玩,
清易山山清水秀风景秀丽,金枝目不暇接。
她的精神已经好多了。
她在前殿烧香。
朔绛进了后殿,与高人交谈。
他一身玄色宽袍,毫无任何富贵气,满身的书卷气:
“先生,我此行来是为着一事:可否将一人的罪业背到自己头上?”
那位高人眼皮抬起:“弑父是五无间业之罪,是大罪,应堕恶道。”
他似乎知道朔绛要来做什么。
朔绛一顿,随后问:“若是弑杀的这个父亲作恶多端,也不可减轻罪行么?”
高人不答。
朔绛笑:“既然您知道我的来历朕便不瞒着了,朕此行要写一份替业文牒供在佛前,背负一人的罪孽。”
高人淡淡道:“官家,这事可经不得说嘴。”
“无妨。”朔绛的眼中一派清明,“只要那人生生世世平安喜乐便是。”
换我为她在地狱业火中煎熬,岁岁年年亦能甘之若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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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后金枝还在遗憾:“这里风景真好,若能再多待几天就好了。”
朔绛温和笑:“枝枝是不是忘了我们还要进京成婚?”
他神色有些郑重,似乎适才做了什么大事。
朔绛沉静立在堂前。
松柏之影从他额角照过,
春天清风从他衣角拂过,
他亦如一棵参天松柏,平静而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