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是得到风声,知晓绥安王来了,也顾不得寒天冻地,早早候在庭院中。
所谓:“恶贯满盈,附郭京城。”天子脚下的地方官委实是最难做的,王公贵族,各路京官哪一个都得罪不起,虽说小小县令难以见到这些达官贵人,但这些人府上有点风吹草动,都要周一梁坐卧难安,何况今次是绥安王直接上门,若不是恐惹人耳目,他早就跪候在大门之外了。
“拜见王爷。”见到王爷的周一梁,激动的满头大汗,一见面就跪,他可听说过绥安王近日去大理司少卿府上,因大理司少卿行了空首礼,王爷就发了脾气,大理寺少卿那可是四品京官,相较于他个七品县令,跨了远去了,如今他哪敢不恭,跪下就要大行叩拜。
“免了。”萧世幸淡淡然止住周一梁。
周一梁却心中暗喜,没想到绥安王竟免了他的跪拜,看来他任命莫致之来巴结王爷实属有戏,他正在沾沾自喜就听到萧世幸貌似随口说道:“你要是跪了我,姐姐又要给你行礼,那岂不是委屈了姐姐。”
周一梁福至心灵,急忙朝着莫致之说道:“莫捕头乃是吏部高人,下官行事是要仰仗莫捕头的,请莫捕头日后无需行礼,那些个繁文缛节也就省了吧。”
“断不可乱了规矩。”莫致之不想搞特殊,她想了想,补充道:“行礼可以有,若是不用跪那倒是好的。”作为现代人,她实在不爱动不动就下跪。
周一梁连连称是,莫致之见日后不用跪上司,心中高兴,偷偷朝着萧世幸打了个飞眼。
接到眼波秋水的萧世幸瞬间红了脸,咳嗽一声,迈步进入屋内。
周一梁本想请萧世幸去大堂,被萧世幸推辞了,但是莫致之日常议事的班房狭小,于是几人就来到大堂一侧的议事厅说话,周一梁还说以后这议事厅供莫致之随便使用。
县衙议事厅还算宽敞,对着门庭的墙上高悬一匾额,匾额题字“议事厅”,匾额下是折叠立式屏风,上有四幅山水画,屏风下设一桌,两边各有太师椅作为主位。
议事厅正中左右各摆一排椅子和茶几,能坐下十来余人,倒是说话的好所在。
萧世幸入厅后径直坐到主位,自怀中掏出一枚棋子,在手中环转把玩,看向棋子的目光悠长,眼底藏有深潭墨色。
小龙在门口寻了个衙役叮嘱将巴儿狗送回王府,之后规矩立在萧世幸身后。
林小六引着林二姐坐到右排末位上,林二姐自进县衙就有些畏惧,行动间更是怯生生的,待坐下来后,尚有些惊魂未定,莫致之坐旁边,温声安慰一番。
林小六又端了茶盏递过去,林二姐饮了暖暖的茶水,说话行事已然顺畅。
林小六想到她头先在街上恍若受了惊吓的鸟儿,心中气恼,急道:“不想魏家人如此待你,下次我,我……”
莫致之打趣道:“下次你又能如何?”
林小六寻思半天,尚不知该如何,只得忍住话语,脸憋的通红。
林二姐闻言,又红了眼眶,人却明快了许多。
莫致之寻思半天,还是斟酌着开口:“我心中有些话,若是二姐人听了难过,请二姐多担待。”
林二姐连忙给莫致之跪了下来:“今次多谢大人救我,大人有何话语,尽管直言就是。”
莫致之抬眸望定她说:“即是如此,我不妨之言,二姐的三个孩儿相继死去,实在有悖常理,我怀疑孩子是遭人杀害。”
此言一出,萧世幸和小龙面色如常,老刘头和林小六却是吃了一惊,林二姐更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我苦命的孩儿,什么人如此狠心害我孩儿。”
莫致之急忙安慰:“二姐,这只是我的怀疑,还望二姐勿要太过伤怀。“
林小六也急忙安慰:“莫要哭了,莫捕头是想要帮二姐,二姐可要忍住些才好。”他这番说辞打住了林二姐的恸哭。
待林二姐不再哭,莫致之再问:“二姐可记得孩子出生之时有何异常?”
林二姐一边抽泣一边解释:“孩子出生之时,个个哭声洪亮,全无其他异常。”
莫致之循循诱问:“可有请大夫瞧过?”
“老大出生之时就没了,老二和老三倒是婆母瞧过,婆母本是巫医,说我孩儿体弱,生的短命相~”林二姐不待说完,又有些呜咽,“我孩儿个个壮实,绝非什么短命相~”
莫致之心中哀叹,柔声问道:“那孩子可有病症?”
林二姐想了一想,说道:“老二活得久些,生下来以后,日常哭啼不止,还未满月就发了高热,高热不降孩儿就夭了。”说完她再忍不住,由着泪水崩溃。
莫致之终是不忍心,待林二姐缓了缓,才继而问道:“请的稳婆是何人?”
林二姐像是哭累了,慢悠悠说:“没有请稳婆,都是婆母接生的,婆母有些本事,她早年间曾在宫中待过。”
怎么都是这个婆母在一手操办?
莫致之坐直身,心中思量,看来她势必要去一趟魏家了。
*
魏家村在宛兴县东面近京方向,距宛兴县县衙也有几里路。
莫致之带着众人跟着林二姐,走了个把时辰,终于来到魏家村。
进村的时候,瞧见村头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打闹,年龄稍大的男孩一把将年龄较小的推倒,较小的男孩头上剃着个茶壶盖头,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动作十分不便,被推倒后,不依不饶,在地上撒泼打滚,就是不起来。
大的故意吓唬小的:“魏小狗起不来啰,要一命呜呼啰,要丢河里去了,要埋罐子里啰。”
被唤作魏小狗的小男孩听了,费力爬了起来,袄子上沾染了尘土,也不拍上一拍,又去和大的扭打在一起。
“勾他脚。”小龙在一旁出声指导。
被唤作魏小狗的也是听话,直接出脚,将大的一下子拐倒,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想是受了委屈伤了心,大的爬在地上也不起来,张嘴哇哇大哭。
小龙远远瞧着嘲笑道:“年纪小的都没哭,你个大的怎么如此不济,哭甚?”
大的一听也不哭了,站起身,朝着小龙“呸”了一口,也不等小龙骂人,转身撒欢就跑。
“嘿,这蠢小子,看我不逮住他,再摔他个狗啃泥。”小龙挽袖作势要追。
莫致之急忙阻了他去欺负小孩:“小龙,走了这么久路,不累吗?”
“不累,逗逗傻小子玩。”小龙见是莫致之拦着,不敢不敬,轻了语调回复。
王爷挑了挑眉,漆黑眼眸清澈似水,小龙熟悉王爷,立马端庄了神态,不敢再和莫致之玩笑。
老刘头像是循迹察觉到什么,笑嘻嘻上前,推着小龙先行一步。
一旁的魏小狗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奇看着这群人,这里面最出众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袭白衫,模样俊美,比他家年画上的仙女都好看,女的这身绿色打扮,他倒是认得,经常有穿着这衣裳的来村里,对着村长呼来喝去,村长每次见到穿这衣服的,都是点头哈腰,不停说好话,魏小狗他娘告诉他这叫做官,只是今日,这官居然是个女的,长得也好看,比他家年画上的娃娃都粉嫩。
那群人里面还有两个官,一个四十来岁的伯伯,看着笑眯眯的样子,一个肤白脸红的后生,再就是黑衣男子和一身破旧袄子的年轻妇人,偏偏这妇人他认得,是村东头魏富贵家的嬢嬢,这个嬢嬢不见好些日子,今日倒是在这里见到。
魏小狗最感兴趣的还是这群人里面的黑衣男子,男子肩宽腿长,身段精悍,脸色冷清却双眸炯炯,给人很凶狠的感觉,就像,就像魏小狗跟在村里最强悍的猎人去打猎时候,在林中看到的饿到极致的狼,那狼发作之时,可以将人撕个粉碎。
魏小狗好似受了蛊惑,一直跟着这几人,从村口来到村东的小河。
小龙转身招了招手,魏小狗受到鼓舞,急忙跑到跟前,仰着小脸,开口就说:“师父,您收我为徒吧。”
小龙被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噎着了,“收你为徒,教你什么?”
“我要学功夫打坏人。”魏小狗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光。
小龙不禁被逗笑了:“傻子,好好读你的书,以后考个状元不更好?”说罢,推推搡搡将小孩推到一边,“回家吃饭去吧,别跟着了。”
魏小狗听到小龙这么说,也不敢跟着了,只好目送一行人过了河,去到村东魏富贵家门口。
魏家村大多是土坯房子,魏富贵家看着更富裕一些,是一座石头加土坯的四合院,
老刘头上去叫了门,门里出来个年过半百的婆子,身材矮小,穿着锦缎厚棉袄,头发一根不落的挽在脑后,薄薄的嘴唇刻薄的撇着,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人。
看到门口的林二姐,婆子眼睛微微眯起来,眼角皱纹更深了些,就像干瘪的像脱了水的萝卜。
“婆婆。”林二姐开口叫人,声音恭顺懦弱。
“怎么是你?此处已不是你家,快走快走。”婆子说罢就要关门避客。
林小六出手将门推开,瓮声瓮气的说:“衙门办案。”
婆子力气不及,吓得缩手躲在一旁,待看清林小六一身衙役服,立马陪上了笑:“官老爷,何事呀?”
莫致之上前一步:“宛兴县捕头办案。”说完自顾自迈步进门,几人跟着络绎进了庭院。
婆子见到衙役这般动作,脸色一变却瞬间如常,只抓紧大门的手在微微发抖。
小龙首先在庭院里找了个椅子,抹了好几遍,方才请萧世幸坐下,萧世幸四下打量,又拉过一张椅子,才坐进没擦过的椅子,莫致之笑了笑,领了情,坐进干净椅子,朝着门口叫道:“魏大娘,进来说话吧。”
第7章 .罐葬
魏家四合院中四面墙上均贴满了符文,虽不知作何用途,但也知魏大娘是迷信之人。
魏大娘殷勤端上茶水待客,林二姐急忙上手帮忙,却被魏大娘漠然拦住,“我的家事,林娘子还是莫插手的好。”
林二姐闻言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想到嫁过来之后尽心伺候婆母,如今却被婆母视作外人,一时心中凄苦,站在院中,红了眼圈。
林小六脸色变了几变,终是说:“二姐,坐吧,她既是主人,合该伺候客人。”
莫致之心中也是不忿,冷声问道:“魏大娘,不知魏富贵可在家中?”
魏大娘看向莫致之,脸上立即堆了笑,变脸速度堪比翻书,“哎呦,可不巧了,富贵身体不适,现在屋中养病,恐病气过给贵客,还是不见的好,若有事寻他,同我说道也是一样的。”说完仍旧笑眯眯,故作一副和蔼模样。
莫致之哪里不知道这些说法都是托辞,如此看来,魏大娘是存了心不要林二姐见相公,瞧着一脸期盼的林二姐和一脸伪笑的魏大娘,莫致之颇有些无奈。
林二姐忽然朝着魏大娘跪了下来:“婆母,都是儿媳不好,请婆母看在儿媳嫁入魏家一直恪守本分,准我见一见相公。”
“慢着,可不能叫相公了,你已不是我魏家人了。”魏大娘连忙避开,“富贵病了,见不了客。”嘴上仍是咬紧话头不松口。
林二姐无奈,只得跪向堂屋,声泪俱下喊道:“相公,奴家但求见一面,别无他求,只一面,即便当场死了,烧成了灰,散了去,也心甘情愿,相公~”
声音凄厉,如泣如诉,情意切切,哀痛欲绝,饶是铁石心肠听了也要心软。
莫致之抬眸看向堂屋,只看到屋门内黑洞洞的,偶尔有风吹动屋顶茅草,但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林二姐再忍不住,趴伏在地,痛哭不止。
莫致之心头微痛,急忙上前将林二姐搀扶起来,抱在怀中好生安慰:“二姐莫哭,此等负心之人,还求他作甚?自此以后,恩断情绝罢了。”
林二姐无力倚在莫致之怀中,恸哭说道:“我本善良,平生未过亏心事,老天爷何苦作践我。”
哭声哀痛,林小六瞬间也红了眼眶,老刘头叹了口气,自顾自点了旱烟来抽。
“这哪里是老天作践,分明是人心叵测。”莫致之甚为气愤,言语中气息微颤。
萧世幸蓦地抬眼,幽深眸色闪过一丝怒意,嘴角却扯出一丝弧度,“小龙,将人捉出来,看谁敢阻拦。”
小龙早就憋了火气跃跃欲试,听到萧世幸发了话,转身就要进屋。
魏大娘急忙来拦,小龙身法敏捷,岂是她能拦得住的,几步就绕开了人,蹿进屋子,不一会就听到屋内传出各种碰撞翻倒之声,魏大娘急的在院中直跺脚。
不多时,小龙拎出来个男人来,大步回到院中,将人随手丢在地上。
男人被丢到地上,顺势打了个滚,才狼狈自地上爬起,扭转了脸,竟是不愿抬头面见他人。
“哎呦。”魏大娘叫着,匆忙挡在儿子面前,脸上终是收了笑容,看向众人的眼神愤恨起来:“各位大人怎能做出如此强盗行为。”
小龙轻蔑说道:“屋中一堆吃食玩意儿,这男子一副做派,可不像有病的样子。”
莫致之仔细打量男人,魏富贵身穿墨绿色锦缎厚棉袍,模样还算周正,只是薄唇嘴角下垂,同母亲一般显得刻薄无情。
林二姐自莫致之怀中挣出,眼中含泪颤声问道:“相公,当年嫁入魏家,相公说了会待我一世好,相公可还记得?”
魏富贵低了头,沉默不语,惶恐缩在母亲背后,像是羞愧见人。
“相公,但求你一句话。”林二姐悲了声音哀求。
魏富贵被林二姐当众责问,有些恼羞成怒,终是低声赌气道:“既生不出儿子,那该去就去吧。”说罢扭头再不看人。
林二姐瞬间双眼圆睁,这话犹如尖刀,伤人不见血,只教她失魂落魄,形同木雕。
小龙闻言大怒,就要上去打人,被老刘头急忙拦住,魏富贵吓的躲在母亲身后瑟瑟发抖,魏大娘也是脸色苍白不敢言语。
莫致之来不及理会,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林二姐,林二姐好似扯线木偶一般,眼神空洞,了无生气。
林小六气的胸口起伏不停,急忙宽慰:“二姐莫气,这种男人,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