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御剑,想必能更快一些到达宋家。
少年一路向北,经过整整三日,才从三陆九洲各处大大小小的海岛上,找到了宋家所居住的瀛洲岛。
而天君与三长老本是约定好,中秋月宴一过,就将少年带回宋家剜心,与太子渊行换心之术。
但三长老人间蒸发了,地窖里的少年也不见了。
就在天君大发雷霆,甚至丧失理智,准备拿宋家开刀时,少年找到了宋家。
因为少年的失踪,整个宋家都乱成了一锅粥,谁也没想到,他会自投罗网地跑到宋家来。
所以,当宋家夫妇的女儿用过晚膳,在宋家花园里散步碰到少年时,她面上露出了一丝惊愕。
她很快就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因为她在少年的房间里,曾看到过少年和龙族公主两人的画像,画师没能将少年的风采画出来,他即便如此落魄狼狈,还是这般翩翩如玉。
宋家夫妇被关押起来后,导致她现在的身份变得十分尴尬,他们像是累赘一样,非但不能帮她分毫,还会拖她的后腿。
天君将剜心的大任交给了三长老,而三长老跟宋家夫妇向来不和,就算她此次大义灭亲,给龙族公主送了一个人情,又向天君表了忠心,也无法从三长老手中夺权。
她本来都快要放弃之时,谁知道三长老竟是人间蒸发,而本该在地窖里的少年也消失不见。
如今这少年出现在她眼前,简直是天在助她。
少年逆着月光,朝她一步步走来,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鼎鼎,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他穿着宋鼎鼎最心爱的颜色,停在她身前,手中捧着一把双刃短剑,那是慈悲,宋鼎鼎赠给他的慈悲。
他明明像个索命的恶鬼,可在她面前,却显得如此卑微入尘,仿佛要低到尘埃里。
他不是质问,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丝丝期盼,黑眸中流淌涌动着名为希望的碎光。
少年不求她解释什么,哪怕她说一句,她给忘记了,他都会立刻原谅她。
宋家花园里的风都静止了,他在等待她的回答,风也一样。
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具冰冷没有温度的尸体。
直到他的心都冷透了,他终于听见她说:“抓住他,他就是裴名——”
她的嗓音如此尖锐,如此响亮,但他耳边只有嘈杂的嗡鸣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又仿佛,风吹散了,她便从未说过那句话。
他怔愣地站着,直到数不尽的仆人疯狂地朝他扑上来,不知是谁,抄起闩门的木闩,从身后打断了他的腿。
少年倒了下去,可他仍然仰着头,倔强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宋鼎鼎。
几日前,还说过以后会好好保护他的宋鼎鼎。
不知是谁,抓住了他颈后的铁链,那人用力的向后拖着他,像是拖拽一条死狗。
少年偏着头,死死地看着她,期盼着哪怕从她眼睛里,看出一分不舍或愧疚。
可是没有,一分一毫也没有。
少年不甘地挣扎着,匍匐在地上,手指紧紧扣进青花砖上,指甲磨出血迹斑斑,拖着被打折的双腿和铁链,缓慢地向前爬去。
他努力地举起手中的纸鹤,点下鸟喙,记音鹤中缓缓放出清泠悦耳的嗓音:“晚安,大哥哥。”
他仓促地拿出早已碎了的梧桐叶,淬了血的牙齿咬紧:“鼎鼎……”
仆人用木闩狠狠敲在了他的头上,他的嗓音戛然而止,有鲜血沿着头顶蜿蜒流下。
少年倒在了地上,脸侧贴在冰冷的青花砖上,耳朵里灌进了呼啸的风声。
血侵染进了眼眸里,他听到了自己逐渐缓慢下来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而后,他再也不会痛苦,再也不会迷茫。
少年努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眸,他想再看她最后一眼,只要最后一眼。
可她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远去的背影,透着朦胧的血色,看起来这般模糊。
他睫毛颤了两下,齿间紧咬着,犹如喃呢般,张了张唇瓣。
——宋鼎鼎。
完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个鼎
◎救他(二更合一)◎
少年终究是没能喊出她的名字。
他精疲力尽地晕厥了过去, 被仆人半拖半拽着,朝着宋家祠堂拖去。
拖拽之间,哑奴给他的那面小镜子, 从衣袖中掉了出来。
没有人在意这面镜子,他们手忙脚乱地忙活着, 有人踩到了镜子上, 也只是随脚一踢,将镜子踢到了青花砖的缝隙之间。
当天君看到少年的那一刻, 滔天的怒气在顷刻间平复下来, 他身旁站着宋家夫妇的女儿, 她眼皮都没抬一下:“我帮你找到了裴名,不知天君会如何答谢?”
天君不喜欢她,她看起来太功利, 甚至为了达到目的, 可以不择手段, 连自己的父母都能背弃。
她这样的人,不好利用, 更不好控制, 就像是一条会咬人的疯狗, 哪怕被驯服, 也只是暂时浮于表面的假象。
天君不会在身边饲养一条疯狗, 但他可以给她一点甜头,以换取她短暂的温驯。
他垂眸瞥了她一眼:“待你及笄后, 宋家将交由你来打理。”
“及笄?!”她看起来有些恼怒, 脸颊憋得通红:“我还有两三年才能及笄, 我现在就要接手宋家……”
天君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还有几年才及笄, 现在将宋家交由你打理, 谁会服你?”
她被噎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反驳,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回怼他的话。
因为他说的对,宋家没人会服她。
她在努力争夺宋家家主之位时,从未设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意识到,即便她争得了家主之位,也没有人会信服、听从她一个连筑基期都突破不了的废柴。
往日有宋家夫妇相护,顾忌着两人的权势,最起码别人在明面上不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
而这几日,宋家夫妇一倒台,虽然她同往日一般好吃好喝的待着,但风言风语都指指点点到她脸上来了。
不知是谁将她大义灭亲之事说了出去,不管她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她受够了旁人的白眼和谩骂,本以为捉住裴名立了功,待天君将家主之位传于她,届时便没人再敢说闲话了。
谁料,却是她将事情想象的太过简单了。
“若是如此,你将我爹娘放出来,暂由他们继续坐在这位置上,直到我及笄为止……”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天君打断:“我现在忙得很,没空与你讨价还价。”
说罢,他已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宋家祠堂。
她还想再争取一番,但天君已经失去了耐心,直接命下人将她赶了出去。
待到祠堂安静下来,天君看向躺在木榻上,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的太子渊,微微抿住唇:“孤的渊儿,便交由你们了。”
他是在对着祠堂内,宋家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说话,其中有宋家长老,也有以及归隐山林的医修高手。
见他们齐齐应声,天君眸光落在躺在太子渊身旁木榻上的少年:“剜心过后,将他好生安葬。”
到底是他的亲生血脉,即使不讨喜,更是从没有倾注过一丝感情,但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也要给他留一份体面。
说罢,天君甩袖离去,朝着祠堂外走去。
听闻屋内传来铃响,他知道换心之术要开始操作了,但事情没有结束之前,他依旧紧绷着一口气,不敢有分毫的放松。
他挥手叫来随从:“你率两人回去,将地窖烧毁,海岛上的人一并处理干净。”
随从应声,当即前往海岛。
天君的命令加了急,他们便直接御剑而去,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海岛上。
随从为了处理起来省事,将海岛上的几人一并赶到地窖里,连哑奴也没有幸免。
地窖内,仓储着不少酒水,他们用榔头敲烂了酒坛,伴随着‘哐当’‘哐当’的回声,酒坛应声而裂,酒水蜿蜒撒了一地。
这声音实在太过响亮,比装修的声音还聒噪,吵得宋鼎鼎沉迷的意识被重新唤醒。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听见近在咫尺的敲击声,她所在的酒坛被随从敲碎,混元鼎跟着酒水一泄而出,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被驱赶到角落里的仆人,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们野蛮的举动,仆人们害怕极了,只有哑奴眼神澄清,似乎并不畏惧将要面对的死局。
他从黑暗中伸出手,捡了起来地上的混元鼎,看着混元鼎上的黄符,偏了偏头。
哑奴看了一会儿,抬手揭开了那张黄符,将混元鼎藏在了衣袖里。
宋鼎鼎感觉蚕食着她魂魄的无形力量,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原本动弹不得的身体,重新恢复了轻盈,那本像是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般,笼罩住灵魂,令人窒息的氛围也不见了。
只是她的力气已经耗费完了,她再没有力气逃出这里,找到少年。
更何况她只是一抹魂魄,没有了原主的躯壳,她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做不到。
砸酒坛的声音,在片刻之后停下,随从们走到暗道处,扭动机关,相继走了出去。
他们站在暗道外,将点燃的火油扔在了满地的酒水上,焰火瞬时间腾空而起,像是长着巨大嘴巴嘶吼的魔鬼,一点点吞噬掉地窖内的一切。
被赶到角落的仆人,露出惊恐的神色,他们想要逃跑,可那暗道已经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即将闭合。
他们跑不掉,也根本没办法跑。
哑奴看着空中飞舞的火星,面上带着一丝释然,便仿佛他早已经预料到今日的命运。
他并不慌张,抬起手臂,将手中的混元鼎用力向外一抛。
混元鼎在暗道关闭的最后一刹那,被扔出了地窖,宋鼎鼎透过鼎耳,隐约看到了哑奴沧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从容赴死的笑。
巨大的浓烟夹杂在烈火中,将他的面庞渐渐扭曲、吞噬。
她好想对他说些什么,可眼前一黑,那暗道大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再也没来得及看上哑奴一眼。
那般熊熊烈火,便是不被烧死,也会被活活呛死在地窖里。
她心中一急,下意识叫出了一声‘哑奴’。
“小姐,您没事吧?”
陌生的嗓音,从身侧传来。
宋鼎鼎眼前恍惚了一瞬,待到视线聚焦后,她看见了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女子。
她蹙了蹙眉,朝着身旁打量了一圈。
这里四处弥漫着草药的味道,气味微苦,连草坪里的花草都掩盖不住这味道。
她姿势不雅的坐在地上,垂在身侧的手掌心里,攥着一面小镜子,食指指侧熟悉的伤疤,令她瞳孔猛地一缩。
这是原主的身体?
她又重新穿越到原主身上了?
宋鼎鼎抓住丫鬟的手:“我刚才在做什么?我怎么会摔在地上?”
丫鬟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老实答道:“您刚从祠堂出来,说是要回房休息,途经花园时,您看到青花砖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在发亮……”
宋鼎鼎没等她说完,便明白了丫鬟的意思。
青花砖缝隙里卡着会发亮的东西,是她手里的这面小镜子。
原主怕不是因为好奇心上前查看,不慎触碰了这面镜子,所以她才又重新穿到了原主身上。
宋鼎鼎从丫鬟口中,敏锐地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她打断了丫鬟:“我刚刚去祠堂做什么?”
丫鬟摇头:“奴婢也不知……”
她不是不知,是不敢说。
谁都知道宋家嫡女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出卖父母求得利益,平时拿府邸里的丫鬟仆人出气,动辄便是歇斯底里的发狂。
明明刚被天君的人从祠堂扔出来没多久,现在倒是又装出一副失忆的模样,好像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样的疯子,她可不敢多嘴。
万一说错了什么,那倒霉的人就是她了。
宋鼎鼎像是看出了丫鬟的顾虑,她没再继续浪费时间索要答案,只是追问了一句:“如今,过了中秋几日了?”
丫鬟道:“三日。”
宋鼎鼎心底一凉,也顾不得旁的,爬起身来,就往宋家祠堂跑。
祠堂是宋家很重要的地方,连宋家夫人都很少进去,原主跑到祠堂里去做什么?
她往祠堂跑,丫鬟便在后面追:“小姐,小姐……您再回去,天君怕是要动怒啊!”
丫鬟一急,倒是不小心将真心话喊了出来。
宋鼎鼎一听见‘天君’二字,脚下跑得更快了。
当她赶到宋家祠堂的时候,祠堂刚刚熄了灯火,有两个仆人抬着一席竹帘,从祠堂内低着头向外匆匆走去。
竹帘里卷着什么,显得十分臃肿,许是从门槛向外走时,不小心颠簸了一下,一只苍白的手臂从竹帘里被颠了出来。
指若纤竹,骨节明晰,露出半截薄柿色的衣袖,在清冷的月光下映出一抹绯红。
黏稠的血液沿着他的指尖,一颗颗凝结成血珠,缓缓滴落。
啪嗒一声,坠入泥土,这声音如此清晰,在耳边无限放大,却是将她紧绷着的神经扯断了。
她瞪大了眼睛,眼前渐渐变得氤氲模糊,仿佛忘记了喘息,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沾满脏污,泛着惨白的手掌。
仆人看见了她,但是装作没看到一般,有一人弯下腰,动作麻利的将他垂在竹席外的手推搡了回去。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发了狂一般,她迈开虚浮的步伐,冲上去用力推开仆人。
推搡之间,几个仆人没有抓稳竹帘,不知是谁踉跄了一下,手中抱着的竹席向下滑去。
竹席间被匆匆裹起的少年,重重摔在地上,从石阶上骨碌碌滚了下去。
他赤着上身,面色惨白,心口处血肉模糊,向外层层翻出的肉,红里带白,胸腔里黏稠鲜活的内脏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