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鼎鼎迟疑了一下,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拿走吞龙珠后,贪欢城里到处遍地都有的食物,开始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融化消失。
宋鼎鼎回到自己房间外,房子上的杏仁散落的到处都是,她不好在没融合完之前,进到屋子里去,索性便站在屋外等一等了。
就在她等待之时,失踪了一整天的顾朝雨从院子外缓步走了进来。
她的眼尾微微泛红,仿佛刚刚才哭过一场似的,宋鼎鼎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看见顾朝雨后,下意识问道:“陆轻尘又找你了?”
顾朝雨听见陆轻尘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抬头正要回答,眸光落在女装的宋鼎鼎身上,神色微怔。
宋鼎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虽然这句话,她一天里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也收到了无数异样的眼光和打量。
但她还是不厌其烦的开口,对着顾朝雨解释了一番自己之前是女扮男装。
其实顾朝雨早有预感,只是被烂事缠身,一直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这个想法。
她有气无力的点头,回答着宋鼎鼎方才的问题:“陆轻尘威胁我,若是我不原谅他,他便要去跳火海自焚。”
陆轻尘口中的火海,便是城主刚刚说过的那处火山,守护火山的神兽以人魂魄为食,若想召唤神龙,见到太子渊,必须先献祭最爱之人的魂魄给守护神。
而守护神就掩藏在休眠的火山熔浆里,只要跳下火山,生存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宋鼎鼎并不觉得陆轻尘有这个勇气去跳火山,显然顾朝雨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更感觉虚伪和作呕。
顾朝雨说话时,眼尾向下,视线落在微隆的小腹上,垂在身侧的手臂轻颤了两下,抬手轻轻覆在腹部。
眼眸中,不知何时凝了些泪水,眼前雾蒙蒙的,她目光越发模糊,掌心缓缓收拢,指甲扎进了小腹的布料里。
陆轻尘死缠着她,无非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只要她杀了这个孩子,他是不是就能放过她了?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像是开始腐烂的果子,细菌迅速蔓延开来,再难停下。
宋鼎鼎见顾朝雨指甲狠狠陷进腹中,愣了一下,连忙抬手攥住了她的手:“顾小姐?”
她印象中的顾朝雨,是初见时一身红裙,张扬不羁的女侠客,她无需思考太多,只需要带着满腔炽热,犹如海上清辉,永远是洒脱、耀眼的代言词。
可现在的顾朝雨,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犹如行尸走肉般,每日以泪洗面,还要不断忍受来自陆轻尘的骚扰。
如今在秘境中,陆轻尘都这般威胁顾朝雨,若是出了秘境,还不知陆家为了挽回顾朝雨腹中的子嗣,还会对她做出什么样更过分的事情来。
宋鼎鼎觉得痛心,却又什么都帮不上她。
“阿鼎……”顾朝雨在宋鼎鼎无声的安抚下,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哭红的鼻尖:“你会绾发吗?”
宋鼎鼎怔了怔,似乎没听懂她为何突然这样问,却还是点头道:“会一点。”
顾朝雨问:“那你可以帮我绾发吗?”
她抿了抿唇,看着一脸祈盼的顾朝雨,微微颔首:“好。”
顾朝雨便在院子的石凳石椅前,拿出了妆奁,从中取出了梳妆用的胭脂水粉和木梳。
她将梳子递给宋鼎鼎,抬手对着圆镜,用螺黛轻轻描着眉。
宋鼎鼎看了一眼湛蓝夜空上的明月,又看了一眼顾朝雨认真梳妆的动作,心里不由有些瘆得慌。
大半夜的,顾朝雨又是梳妆,又是描眉,这是想要做什么?
宋鼎鼎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只是如今的顾朝雨实在太过脆弱,像是被狂风暴雨捶打过的油纸伞,再也经不起一点波折。
她不敢直接问出自己心中所想,也不敢此刻拒绝顾朝雨绾发的请求。
为了让悲伤的氛围减淡些,她只好一边拿起木梳梳着顾朝雨的青丝,一边小心翼翼的转移着话题:“顾小姐,你这妆奁看着倒是有年头了……”
顾朝雨随着她的声音,看向那妆奁上繁复的花纹和陈旧的颜色,这红褐色的花枝木是十几年前流行的款式了。
她眼神中带着一丝迷惘,纤白的指尖轻轻拂过妆奁:“这是……吕察送给我的妆奁。”
吕察被卖进青楼后,因年龄太小,不懂讨人欢心,又屡次忤逆老鸨,被严惩过后送去了前任花魁身边伺候。
那花魁哥哥原是青楼里的头牌,起先只卖艺不卖身,也有女君愿意买账,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便被老鸨逼着接了客人。
许是因为吕察的遭遇,让他想起了自己同样悲惨的过去,他待吕察极好,将吕察当做了亲弟弟般对待。
他偷偷托人花重金买书,教吕察识字念书,又从老鸨手下,多次护住不愿接客的吕察。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年,突然有一天,花魁哥哥告诉吕察,他要走了。
因为他爱上了一位女将军,那女将军久经沙场,在女尊国叱咤风云。
为了避免功高震主,她常来青楼纵声酒色,落了一身好色的坏名声,也因此与他结识。
她历经风霜,却单单对他温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花重金将他包下,只听他抚琴唱曲,从不强迫他那男女之事。
久而久之,花魁哥哥竟是陷了进去。
朝中朝政越发紧张,女将军为自保,决定上交虎符,解甲归田。
她答应他,待她处理完朝中政务,便为他赎身,带他一起四处云游。
他相信了她的话,所以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将往后再也用不上的妆奁,送给了吕察。
那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物件,他希望吕察像他一样,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吕察收下了他的妆奁,也接下了他的祝福。
可花魁哥哥等啊等,日复一日,满怀期盼,却终究没等到带他离开的女将军。
他等来的,是女将军要成婚的消息。
女帝要给女将军赐婚,然而女将军却迷恋上了另一个青楼里的头牌,宁愿抗旨也要为那头牌赎身。
他疯了似的,想要离开青楼,再见女将军一面,他跪在老鸨面前,将自己多年挣来的卖身钱,都俸给了老鸨。
只是这青楼本是声色买卖的地方,哪有什么真心可言,老鸨才不会为了他,得罪那位高权重的女将军。
花魁哥哥被老鸨关了起来,没过三日,便举剑自刎了。
那女将军听闻他的死讯,让人好生安葬了他,继而便出家去做道姑了。
后来,吕察才知道,原来那女将军抗旨也要迎娶另一个青楼的头牌,只是在女帝面前演的一场戏。
女帝疑心很重,即便她上交虎符,也依旧不信任她,甚至以赐婚为由,想要试探她的野心。
她害怕女帝伤害他,才故意演了这场移情别恋的戏码,谁料却反而因此害死了他。
女将军走后,吕察便守着花魁哥哥留下的妆奁,日以继夜的读书识字。
吕察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算希望渺茫,他也想试一下。
而后,吕察便遇见了他的贵人——顾朝雨和宋鼎鼎。
他拼了命的逃出青楼,带着那承载花魁哥哥恩泽与祝福的妆奁,跟随在了顾朝雨身边。
在短短半月,那形影不离的相处中,吕察对顾朝雨生出了爱慕之情。
他爱她敢爱敢恨,爱她张扬洒脱,她身着红裙的模样那般耀眼夺目,像是七月盛开的月季,娇艳欲滴。
可他不敢将爱意表达出来,因为顾朝雨还没有放下陆轻尘,而且他是秘境中人,而她则属于外边更宽广的天地,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为圆满遗憾,吕察将这妆奁送给了顾朝雨,他只盼着自己能亲手为她描一次眉,梳一次妆,将妆奁里的簪子戴在她的青丝间。
就在陆轻尘害死吕察的前一日,她刚刚答应了吕察,翌日清晨便让他为自己梳妆描眉。
可至死,吕察也没有圆了自己的遗憾。
顾朝雨并不是傻子,她早就看出了吕察对她的情意,只是她不能,也不敢向他敞开心扉。
就如同吕察思量的多般顾虑,她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她腹中的孩子,她和陆轻尘将近八年的感情……
太多沟壑像是大山般死死挡在他们之前,在没有处理好这些现实的问题前,她给不了吕察任何回应。
她只冲动了那么一次,便是答应了吕察帮她梳妆打扮的请求,也就是这一次,成了害死吕察的导火索。
顾朝雨垂下的睫毛轻颤了两下,指尖扣住妆奁,从匣子的最后一层,取出了那支簪子。
这是吕察并着妆奁一起送给她的,他没说这簪子的来历,顾朝雨却听说过,在女尊国,簪子是为定情之物。
他不说,她便也装傻,全当做自己从未听说过女尊国的风俗。
她拿起簪子的指尖颤抖着,缓缓抬起手臂,递给了身后的宋鼎鼎:“便用这支簪子绾发罢。”
宋鼎鼎看着她手中的簪子,神色倏忽一怔。
这支簪子是银制品,簪头上是一串玉珠簇拥成的花瓣,其中最大的那颗玉珠上,流淌着淡淡的莹光。
她下意识拂过簪子,指尖覆上玉珠,在感受到熟悉的润泽感时,她缓缓抿住了唇。
簪子上的这颗珠子,便是他们没有寻到的那颗吞龙珠。
只要加上这一颗珠子,就凑齐七颗吞龙珠了。
可宋鼎鼎知道,这妆奁是吕察送给顾朝雨的,簪子便必定也是他送的。
当初在女尊国,她为了攻略裴名,得到一点好感度,到处打探消息,看女帝的小女儿被歹人绑去了哪里。
簪子是定情之物,这事情还是宋鼎鼎告诉顾朝雨的。
顾朝雨定然明白吕察送簪子的含义,但既然她不说,宋鼎鼎也不会戳破她。
只是她既然收下了,便代表她对吕察亦是有情义在,宋鼎鼎怎能做这个恶人,将吕察生前送给她的定情之物抢走?
宋鼎鼎动作僵硬了一瞬,很快便回过了神,她没有露出一点异样,手下的动作加快,待将青丝梳顺后,询问道:“你喜欢什么发髻?”
她做手工好,编发也是一绝,总之她不怎么喜欢社交,大多时间都闷在家里,便将这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多少学了些。
太繁复的发型,她一时间也记不清怎么绾,但能做的差不离便是了。
顾朝雨几乎没有犹豫,便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鬅鬓。”
鬅鬓,也被称作抛家髻,乃是已婚妇女才会梳起的发式。
宋鼎鼎愣了一下,眸中担忧之色越发显著,顾朝雨梳着已婚妇女的发式,定不是为陆轻尘所梳。
不是陆轻尘,那她唯一能想到,便就是已经离世的吕察了。
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抬手为顾朝雨绾起了鬅鬓。
待宋鼎鼎挽好发髻,顾朝雨也已经描好了眉,在苍白的唇色上点了绛红的口脂。
她的脸颊上扫了胭脂,气色总算看起来好了些:“夜已深,阿鼎你早些休息……”
宋鼎鼎听着这话,只觉得像是顾朝雨在说遗言似的,她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打断顾朝雨:“我不困,今晚夜色正美,我想为师父纳一双鞋。”
说罢,她又添了一句:“你陪我一起做吧,总之天快亮了,睡也睡不了多久。”
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顾朝雨看出来了,宋鼎鼎是害怕她做傻事,才会找这种漏洞百出的借口,想要陪在她身边。
她没有拒绝,因为她对宋鼎鼎的话很感兴趣。
吕察送给她这么贵重的礼物,按理来说,她也应该回礼才对。
可她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是陆轻尘的,她不想脏了他的眼。
若是她也能为吕察,亲手纳上一双鞋,想必吕察看到了,定是会欢喜的。
顾朝雨点点头:“若是你不嫌我蠢笨,我也想学一学怎么纳鞋。”
宋鼎鼎见顾朝雨还能对其他的事情提起兴趣,总算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跑回屋子里,将纳鞋底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迎着月光,熬起了糊袼褙用的浆糊。
她像是回到了跟黎枝一起熬夜的初春,只不过,这次纳鞋底的人变成了她和顾朝雨。
这算是宋鼎鼎第一次纳鞋,虽然见黎枝做过,但难免还是有些手生,俩人摸索着一点点纳着鞋。
直至天边熹光微现,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宋鼎鼎才停住手,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你们在做什么?”
来人是黎画,宋鼎鼎听见他的声音,身体微微僵硬:“师,师父……”
听见她磕磕巴巴的声音,黎画莞尔一笑,走近了她们:“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一句随口的说笑,将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破了冰。看着若无其事的黎画,宋鼎鼎觉得自己真是小心眼。
黎画都没将昨日在田地里发生的事情,当做一回事,倒是她沉浸在尴尬两难的氛围中无法自拔。
她站起身,将通宵熬夜做好的一双黑缎靴,递到了他面前:“我闲着无事,便为师父做了双鞋……”
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原本是她想要当做临别礼物,送给黎画的。
如今她决定不走了,再当着黎画的面将做好的鞋子送出去,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鼎鼎像是怕他误会什么似的,连忙解释道:“并无旁的意思,我便是看师父的鞋,有些旧了。”
黎画并没有注意到她憋红的脸颊,他的视线落在她掌心捧着的那双黑缎靴上,神色微微怔愣。
自从黎枝走后,他的鞋子都是在集市随便买的,鞋子的样式不少,只是不耐穿,不到半个月就能穿坏了。
他并不怎么在意,总之是一双鞋子,只要不是黎枝亲手做的,扔多少双也不觉得可惜。
这是黎画第一次收到,除了黎枝以外的女子,亲手给他做的鞋子。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宋鼎鼎做的鞋子,样式跟黎枝做的有些相似。
“师父?”
宋鼎鼎见他失神,下意识唤了一声。
黎画回了神,他神色恍惚一瞬,抬手接过了宋鼎鼎手里的黑缎靴:“谢谢……”
不管是样式,还是细密的针脚,这是黎画见过跟黎枝纳的鞋底最像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