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白洲苦口婆心的规劝,他也只是沉默。
曾经他那般执着于见到裴渊,只是想夺回属于自己的心脏。
可不知何时,他竟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自己的心意。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想报复裴渊和天族人的执念,变成了夺回自己的心脏,找回属于他的情感。
他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有温度、有感情,不需要情蛊,也可以感受到,爱是什么滋味。
而后,他便可以以正常人的身份,与宋鼎鼎成亲。
不论她想要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是细水长流的生活,他都有能力去满足她。
而那些过去的亏欠,他都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点点去修补,直到她愿意接纳他。
这一天,裴名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他轻轻颔首,鬓间垂下的碎发遮住他的黑眸,却掩不住他眸中熠熠生辉的月光。
如此皎洁,如此美好,承载着他对未来的期盼与希望。
白洲得到裴名的应允,走到裴渊身旁,将攥在掌心中的慈悲缓缓举起。
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弯月短剑对准了裴渊赤着的胸膛,但裴渊眸中毫无惧色,苍白的面色中,竟还隐隐含着温润的笑意。
这份处之泰然的淡定,令白洲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似乎想不通裴渊面对生死,为何如此淡然。
然而下一刻院子外传来的啜泣声,打断了白洲的思虑,令白洲恍然大悟,明白了裴渊的云淡风轻源自何处。
“府主大人……夫人,夫人她没气了……”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那原本躺在青岩石上的裴名,便已不见了踪影。
白洲握住慈悲的手指轻颤了两下,微微有些僵硬的看向裴渊。
他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此事最好与你无关……”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裴渊笑着打断:“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左右不过是一死罢了,裴名能奈他如何?
那句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明晃晃摆在白洲面前,却让白洲无法反驳。
是了,对于服用情蛊的裴名来说,宋鼎鼎便是他的底线,便是他的软肋,便是他的全部。
白洲太了解,失去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了。
他深深看了裴渊一眼,抬手掐诀,将裴渊周身束缚住。
而后快步离开,追了上去。
裴名便立在院子外,他赤着鲜红的胸膛,刚刚处理过的伤口,隐约显露出一丝血肉的颜色。
他手臂微曲着,绷紧的肌肉上突出一道道青筋,苍白冰冷的掌心紧紧扼住秀姐的脖颈,掐得秀姐面色青紫,眼珠向外凸着。
“你说什么?”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个鼎
◎救她(二章合一)◎
秀姐在来到这里之前, 便已经做好了承受狂风暴雨的心理准备,可真到了此时,她还是被吓得不轻。
颈间的大掌几乎用出了八、九成的力度, 冰冷的体温像是淬了毒的冰碴子,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肤向血管内渗透着。
她胸腔内的空气, 已经被挤压了干净, 从掌心向外蔓延突起的青筋,像是一条往上攀爬的蜈蚣, 所过之处皆是狰狞的鲜红色。
然而即便痛苦不堪, 她却也不敢挣扎, 甚至连哀嚎的声音都发不出。
飘在半空中身体透明的宋鼎鼎,看着裴名微微猩红的眼眸,唇瓣轻颤着, 眸中显露出一丝惊愕与无措。
她知道自己突然离世, 会引得裴名震怒, 所以事先安排好了白琦的逃跑路线。
毕竟白琦是白洲的女儿,裴名就算一时恼怒, 待到悲伤过后, 冷静下来, 总不能为了她一个已死之人, 怎么样了他救命恩人的女儿。
左右白琦喜欢四处漂泊游玩, 躲个两三年,总有裴名气消的时候。
可时间仓促, 宋鼎鼎却是没顾及到被裴名派来守着她的两个女子。
又或者, 在她潜意识中, 那两个女子都是裴名的人, 所以本能的认为, 他不会怎么样了她们。
在她眼里,裴名是多年前温暖耀眼的少年,亦是多年后男扮女装的黑化‘小师妹’,独独不是人人惧怕的神仙府府主无臧道君。
他似乎从未在她面前,如此失态地动过手。
宋鼎鼎下意识飘过去,抬起手想要制止他的举动,直到透明状的手臂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才在恍然中回过神来。
——她已经脱离了原主的躯壳。
如今的她,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幽魂,旁人看不见她,她也触碰不到别人。
就在宋鼎鼎意识到这一点后,面前倏忽多了一只手臂,约莫使出了浑身的灵力,才勉强挥开裴名的手掌,给秀姐挣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你先听她说完……”
白洲两手攥在他的手腕上,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声音略显吃力:“你掐着她的脖子,她怎么说话?”
他能感觉到裴名的手掌在发颤,想起裴渊那清风云淡的模样,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浓烈。
虽然明知道,从秀姐口中得不到什么好消息,白洲还是尽可能用平稳的口气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
秀姐在白洲是府主之前,便在神仙府内当差,到底是相处过多年,秀姐又一直尽心尽力打理着府内的琐碎之事,与神仙府内其他人的关系一向很好。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秀姐就这样死在裴名手里,定会引得其他门人不满。
裴名因偷盗鬼皇的修魂塔,得罪死了鬼皇,再加上来此讨人的天族,本就已经是陷入了左右夹击的困境。
要是他再惹了神仙府内的众怒……白洲抿了抿唇,不敢继续再想下去。
秀姐狼狈的趴在地上,双手握在通红灼痛的颈间,唾液混合着血色从嘴角向下流淌,眸中的眼白不知何时都变了颜色。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嘶哑的咳嗽声不断响起,却还不忘自己要说的话:“夫,夫人……她在府主大人走后,便去找了白小姐酌酒……”
说话时,她甚至不敢抬头看白洲,隐约有些模糊的视线落在远处:“傍晚夫人醉了酒,被白小姐扶回去休憩,夜里秀灵照着府主大人的叮嘱,去给夫人送补汤时,发现夫人……”
秀姐没有一句话摘指白琦,可那话落在白洲耳朵里,他便像是被人照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浑身冻得冰凉。
白琦身体孱弱,又从小便失去母亲,她在白洲的庇护下长大,变得任性妄为,胆大包天。
但白琦精通蛊术,可以自己保护好自己,白洲便也没有过多干涉她的生活。
谁料白琦竟与宋鼎鼎牵扯上了关系,倘若宋鼎鼎真的出了什么事,以裴名那狠辣的性子,就算掘地三尺,也会将白琦挖出来处置了。
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白洲实在太了解裴名的性子了。
他来不及多说什么,甚至连裴名的脸色都没看清楚,再一抬头时,已经看不见裴名的身影了。
白洲垂下眼,脸色微白,泛干的唇色被死死抿住。
人非石木,与裴名相处那些时日,他不可能完全对裴名的遭遇不动容。
因此,他为了让裴名能和天族匹敌,便禅位将这神仙府府主的位置让给了裴名。
乃至于,他愿意冒着与整个天族和修仙界为敌的风险,帮裴名换回心脏。
白洲不在意任何身外物,但唯有白琦,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仅存的牵挂。
他可以为帮助裴名,与天族和修仙界抗衡,可倘若涉及到他的女儿,让他与整个世间为敌也无惧。
白洲抬起眼皮,看向秀姐:“那女子……死了?”
秀姐眼中含着泪水,似乎有些恐惧白洲,却还是迟疑着,缓缓点了点头:“没气了。”
白洲一挥袖,吓得秀姐身子止不住的颤着,双眸重重合上,将头埋进膝盖里。
白洲向来记仇,她知道自己这么说,虽然没有提白琦如何了宋鼎鼎,却也像是间接将白琦推出来,为她们挡罪。
若不是刚才被裴名吓坏了,秀姐实在是害怕的厉害,她也不会说出白绮。
在神仙府待了这么多年,该怎么为人处事、明哲保身,她心里还是清楚的。
就在秀姐以为自己今日死定时,白洲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转头走进了那大门紧闭的院子。
秀姐瘫软下来,仿佛刚刚死里逃生,额间大汗淋漓。
宋鼎鼎见秀姐安然无恙,稍微放心了些,她看着白洲的身影,想了想,还是没有去追裴名。
她不知道裴名看见她的尸体,会有什么反应——崩溃,痛苦,又或是解脱,如释重负。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依譁
对他来说,不论什么反应,那都是情蛊副作用下的影响。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他,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她又何必去亲眼看见他悲恸崩溃,给自己徒增困扰?
宋鼎鼎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时间久到秀姐已经平复下来惊恐的情绪,循着裴名离去的方向追去。
那方才还充斥怒吼和尖叫的地方,瞬时间安静了下来。
宋鼎鼎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看着空荡的院外,迟疑了一下,朝着院子里走去。
院内布着结界,她的魂魄却轻松的穿了进去,还未进去,便已经听到院子里传来的低吼声。
“这就是你想要的?!”
那是白洲的声音,压抑的声线中带着愤怒和憎恨:“裴渊,亏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以为你是真的想弥补他……”
他立在青岩石旁,半俯着身子,双手紧紧攥住那赤着上身的裴渊,握住脖颈的掌心缓缓收拢,仿佛要这样将裴渊活活掐死。
裴渊面带坦然,唇角竟是还含着淡淡的笑意,即便脸色憋得泛红,却依旧不显声色:“白前辈,我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所为私心,而我……”他微微勾起唇,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我为仁义,为苍生。”
白洲听见这话,直接被气得笑了,他掌心越发用力:“你真是厚颜无耻!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裴渊真是布的一手好局。
他早就知道裴名的遭遇,也知道裴名一心复仇。
为一劳永逸,斩除祸害,他便拖着病躯,接受了裴名的召唤。
两人见面后,裴渊先是虚情假意的主动要求跟裴名一同回到神仙府,以此降低众人对他的防备心。
在被裴名关押在神仙府的这段日子里,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与宋鼎鼎搭上了话。
他清楚宋鼎鼎与裴名的仇怨,更知道裴名服用了情蛊,那宋鼎鼎便是裴名的软肋和弱点。
裴渊便利用这一点,从中挑拨离间,怂恿宋鼎鼎求一死,离开裴名。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
可他不单单想要裴名痛苦,他还要裴名走投无路,众叛亲离。
他与裴名见面时,装作无意的点出宋鼎鼎与裴名疏离的最大原因,便是那跳火山死于献祭的顾朝雨。
或许裴名救回顾朝雨,用鬼皇的修魂塔凝聚顾朝雨的残魂,帮助顾朝雨重新投胎转世为人,就可以让宋鼎鼎回心转意。
裴渊拿捏住了裴名在意宋鼎鼎的心理,即便裴名知道偷盗鬼皇的修魂塔,将要面临什么局面,裴名还是会这么去做。
这本就已经让裴名陷入了鬼界和天族的双面夹击中,但对于裴渊来说,这还不够。
所以,裴渊将白琦牵扯进了这一场局中。
他知道,宋鼎鼎想要离开,不管是用什么办法,她必定需要一个帮手。
而整个神仙府内,唯一能不畏惧裴名,成为她帮手的人,只有白琦。
宋鼎鼎一死,作为最大嫌疑人的白琦,只要落进裴名手中,那等着白琦的,便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情蛊,在人死后便是无解。
白洲作为白琦的父亲,不可能袖手旁观着裴名动用神仙府的人力去杀白琦。
白洲为了确保白琦的安全,必是会先下手为强,想办法架空了裴名的权利,让裴名被驱逐出神仙府。
而神仙府外,等待着裴名的是天族与鬼界的围攻,他一人之力,怎能敌过两族联手?
裴名的结局,唯有一个‘死’字。
白洲怎么也没想到,拥有这样歹毒心思的人,竟是那三陆九洲人人称赞的太子渊。
这样的人,竟还有脸皮,对着他口口声声说什么仁德大义,苍生天下。
简直是无耻,可笑!
“裴渊,你们简直欺人太甚!”白洲仰头笑着,直笑得眼泪流淌,颤抖着的双臂无力的垂下:“裴名,裴名只是想活着……”
裴渊嘴角的笑意消失,他视线落在白洲眼角的泪水上,薄唇轻启:“白前辈此言差矣,裴名的性命捏在你的手里,并不在我。”
“是裴名还是白小姐……”他缓缓转过头去,就在宋鼎鼎怔愣的神色中,对上了她的眼眸:“白前辈不是已经选择好了,何必此时再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他们两人的对话无头无尾,让刚刚进入院中的宋鼎鼎,根本摸不着头绪。
她来不及思考裴渊话中的含义,更想不通,已经成为魂魄的她,怎么会与裴渊对上视线。
恍惚之间,她只听见院子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那是裴名。
即便宋鼎鼎不愿意承认,可喜欢一个人就会把他的全部记在心里,哪怕是脚步声,她也能迅速分辨出是不是他。
他向来来去无声,然而此时的他,步伐毫无章法可言,粗重的喘息声中,掺杂着一丝错乱。
黑樟木做的院门被‘哐当’一声踢开,裴名苍白的脸上沾染着鲜艳的血色,银白色的长发凌乱的蓬在空气中,双目无神的看着前方。
他双手托着她的尸体,骨节修长的指缝中,滴滴嗒嗒的向下流淌着粘稠的血液。
宋鼎鼎分辨不出,那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
她不清楚那是谁的血,但白洲和裴渊却知道——那是秀姐的血。
白洲方才表面上,没有怎样秀姐,但其实甩袖之间,已是将蛊毒挥落到了秀姐身上。
秀姐来神仙府的时间,甚至比白洲还要早上几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