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府内打点各种琐事,处事周全细心,与神仙府内的门人相处极好,在众人心中威望极高。
刚刚白洲阻拦裴名,便是不希望裴名因为冲动杀了秀姐,惹怒众人。
然而在知道宋鼎鼎身亡,与白绮有关后,白洲便瞬间改变了主意。
便是因为他实在太过了解裴名,他知道在裴名冷静下来后,会如何处置白绮,才会改变心意。
与其等到裴名去追杀白绮,他不如先下手为强,用蛊毒暗中杀了秀姐,栽赃到裴名身上,让裴名失去人心,成为神仙府的众矢之的。
这么多年的相处,白洲怜悯裴名身世悲惨,也是真心想要帮助裴名报仇雪恨。
但不管是谁,一旦涉及到他的底线,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便是了。
所以裴渊看到白洲落泪,才会说他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白洲救了裴名,如今为了白绮的周全,又亲手毁了他。
裴名让秀姐和另一个年轻的女子去宋鼎鼎身边照顾,已是神仙府内人尽皆知的事情。
如今这未过门的夫人出了事,而秀姐又死在裴名身边。
先不说裴名会不会去向众人解释这件事,就算他去解释,也说不清楚秀姐的死是怎么回事。
德高望重的秀姐一死,神仙府内必定有大半人为其鸣冤不平,而神仙府外又有天族和鬼界之人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裴名如今算是众叛亲离,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这才是裴渊真正想要的结局。
白洲垂下头,抬手擦干眼角的泪水。
他知道裴名还没有回过神来,察觉自己遭到了他的背叛,大概是良心不安,他不敢抬头看向裴名。
可眼角的余光,还是扫到了裴名赤着的脚背上。
他的脚修长消瘦,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上,蔓延着鼓起道道青筋,脚底沾着泥污和血,似乎是因为一路抱着宋鼎鼎的尸体,狂奔到了此处。
“裴名……”白洲有些于心不忍,他弯下腰,从青岩石旁拾起裴名的鞋,想要给裴名送去。
可没等他站直了身子,便听见‘噗通’一声响。
白洲抬起眼皮,看见一身傲骨的裴名,犹如多年前闯进神仙府的倔强女子般,狼狈且卑微地跪在他脚下:“救救她……”
他嗓音嘶哑:“求你,救她。”
完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个鼎
◎总要试试◎
白洲从裴名一出生, 便知道他的存在。
魔域公主与天君的结合,白洲本以为长大后的裴名,会是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
却不想, 龙族公主为清除裴名身上的煞炁,竟是将他教导成了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
初见裴名时, 他满身尸斑疮口, 只是一具冰冷腐白的尸体,白洲甚至连多看他一眼, 都觉得脏了眼。
可那瘦弱矮小的女子, 竟是丝毫不嫌弃, 硬生生将少年腐烂发臭的尸体,背到了他面前。
她体内几乎没有灵力,如此虚弱苍白, 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却能背得动比她大上许多的裴名。
那一刻带给他的震惊, 令白洲这么多年都铭记于心,难以忘怀。
便是因为如此, 即便宋鼎鼎失约, 没有将他夫人的下落告知他,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 他也没有因此便不管裴名的死活。
裴名到底是天族的血脉, 在白洲用宋鼎鼎的神识为裴名做出一颗心脏后,已经斑驳腐烂的尸体, 仅用了几日, 便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 迅速恢复完好。
睁开眼睛的裴名, 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不进五谷,不沾滴露,只躺在榻上,双目布满血丝,视线涣散的不知盯着何处。
白洲以为裴名会这样一直颓废下去,然而他却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重新站了起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此时的裴名,眼中不再有迷茫,他眼底毫无波澜,像是一潭沉寂已久的死水,再荡不起一丝涟漪。
他天赋异禀,乃是修炼奇才,但白洲认为,相比起修仙,裴名更适合修魔道。
——他天生逆骨,魔性除之不尽,修仙便要将他的煞炁除去,这是个艰难痛苦而漫长的蜕变过程。
只是裴名一意孤行,非要摒弃魔道这条捷径,历经万苦祛除体内煞炁,洗髓伐骨选择了漫漫无尽的仙途。
即便是逆天而行,裴名也依旧在白洲眼皮子底下,一日日羽翼丰满,强大起来。
裴名永远傲骨,云淡风轻,又无情无欲,像是一壶不会沸腾的冷水。
必要时,甚至可以一人闯入魔域,心狠手辣地将自己的亲生母亲杀死。
这些年,白洲没有见裴名掉过一滴眼泪,他早已经学会了伪装自己,隐藏自己的情绪。
就犹如此刻,即使心爱之人死在眼前,白洲也没能在裴名脸上找出一丝痛不欲生的表情。
只是裴名被风吹乱了头发,被污泥脏了脚底,忘记了时时刻刻的提防,将满身破绽暴露在了仇人面前。
他的脸有些苍白,衬得眸底猩红越发醒目,双膝叩在地上,臂弯中却紧紧抱着他的新娘。
白洲知道裴名一进来就给他下跪的缘由──裴名是以屈膝折骨,向他示明,他愿意为了救宋鼎鼎做任何事。
哪怕裴名很清楚,宋鼎鼎莫名断气身亡,定是与白绮有关。
哪怕裴名也知道,白洲已经为了自家女儿背叛了他,接下来他要面临的便是众叛亲离,走投无路的结局。
但只要白洲能救活宋鼎鼎,裴名什么都不会与他和白绮计较。
白洲弯腰拾鞋的动作僵在原地,他张开的掌心哆嗦着,轻颤着,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靴子,心中一阵发凉。
“你想……怎么救?”
他喉间像是哽住了鱼刺,说话时每一口呼吸都扯的心脏生疼。
裴名能怎么救,还能怎么救?
明明心中有了答案,白洲却还是不愿意说出口,只能装傻充愣的看着裴名。
他听见裴名略有些沙哑的嗓音:“把我的心脏换给她……”
裴名话还没有说完,便被白洲硬声打断:“那你呢?!”
“裴名,你清醒一点好吗?!”
白洲有些气急败坏,他冲到裴名面前,咬牙切齿地指着怀中僵硬的尸体道:“你爱上她是因为情蛊,你这些年付出那么多,就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如今将要大仇得报,你却为了一个本不爱的人,将心脏拱手让人,你是不是疯了!”
他几乎是怒吼出来的,可越往后,他的声音便越显得有气无力。
情蛊是白洲创造出来的,没有人比白洲更了解情蛊,这东西一旦沾染上,便会让人失去理智,无法自拔地陷入癫狂的爱情中。
就像是假死逃离的翠竹,明明从未爱过白洲,却因为情蛊留在白洲身旁数十年,还为白洲诞下了一女。
正是因为白洲清楚情蛊的威力,他才知道在宋鼎鼎身亡后,当情蛊变得无解,裴名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白洲歇斯底里的嗓音,像是一道惊雷,轰隆隆炸开在院子里,惊得宋鼎鼎回过了神。
她看着裴名的视线,迷茫,又模糊。
她听不懂白洲话中的含义,就像她听不懂裴名那一句‘把我的心脏换给她’是什么意思。
在宋鼎鼎的认知中,似乎裴名面临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解除她身上的契约,放她解脱。要么偏执到底,不解契约,令她不入轮回,永受折磨。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裴名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这两个选择,他只想让她活过来,哪怕代价是他的心脏。
倘若没有情蛊,宋鼎鼎听到这话,此刻大概要感动的痛哭流涕了。
可就像是白洲所说的那样,裴名此刻一切近乎疯癫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情蛊。
即便不愿承认,她心里却也很清楚,裴名根本就不爱她。
他甘愿为她付出一切,不过是受情蛊的影响罢了。
越是清楚这一点,宋鼎鼎便越发觉得难以忍受。
她可以接受裴名不爱她,裴名利用她,可唯独她接受不了,明明裴名不爱她,却愿意为她付出全部的模样。
他痛苦的样子实在太过逼真,看得多了,便会让宋鼎鼎开始动摇──她害怕自己会因此而迷失方向。
宋鼎鼎的视线从裴名身上迅速移开,许是被院子里凝重的气氛所渲染,她的大脑有些僵硬,不愿去过多思考他们的对话。
她想要冷静一下,最起码先离开这里,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
“小裴。”
宋鼎鼎转过身想走,裴渊温润的嗓音,轻缓地响起在充斥着绝望和窒息氛围的院子里,像是蜿蜒细细流淌的泉溪,莫名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他被白洲做法禁锢的身体,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微不可见的轻颤两下:“你们之间有契约所束,弟妹的魂魄不入轮回……”
裴渊停顿一下,笑着说道:“或许,你可以找那鬼皇帮忙,救回弟妹。”
话音未落,便有带着凌厉掌风的巴掌,狠狠落在裴渊脸上,将他的脸打得倏忽向后一偏。
麻木和灼热的触感在脸庞上蔓延,像是小虫在轻轻蠕动一般,苍白的面容上,很快便浮现出泛红的掌印。
裴渊的发丝略显凌乱的散在额间,他眼角的余光停在白洲怒不可歇的脸上,却并没有因为白洲对他动手而感到愤怒。
他轻挑起嘴角,啐了口血水,浑然似是没事人般,轻笑道:“你没有心,便永远是活死人,救回她又能如何?我左右跑不掉,鬼皇该是就在府外候着,你走出神仙府就能见到他。”
不久之前,裴名在裴渊的提醒下,为了挽回他与宋鼎鼎支离破碎的感情,救顾朝雨一命,明知会得罪狠了鬼皇,却还是盗走了鬼皇的宝器修魂塔。
没有修魂塔修复残魂,顾朝雨便会魂灭于幻境中,再无投胎转世的可能。
而在裴名的认知中,顾朝雨的死,是他与宋鼎鼎之间最大的隔阂。
哪怕有万分之一挽回她的可能性,他也愿意倾尽所有,去试一试。
鬼皇察觉法器被盗后,震怒之下,亲自率鬼兵围堵在了神仙府外,势要将裴名碎尸万段。
若不是碍着太子渊在神仙府内,鬼皇看在天族的面子上,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早就闯进来与裴名决一死战了。
就算鬼皇真的有能力救回宋鼎鼎,用脚指头也能想到,裴名去求鬼皇,只不过是自取其辱。
裴渊说话的语气,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逼裴名走上绝路,而是在真心实意的帮走投无路的裴名出主意。
听得白洲眉头紧锁,恨不得咬碎一口白牙,却又帮不得裴名分毫,只觉得一阵阵力不从心。
他实在太了解裴名,裴渊句句都戳在了裴名的心坎上。
裴名最开始想要见到裴渊,是为了心中复仇的执念。
然而,与宋鼎鼎重逢后,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他的执念,不知何时从杀了裴渊,变成拿回心脏,找到一个属于普通人的温度和感情。
如果不到逼不得已,裴名又怎么会愿意失去成为一个活人的机会。
就像是裴渊说的那样,即便他用心脏换回了宋鼎鼎的性命,他们俩人之间的隔阂依旧存在。
而裴名失去心脏,便再也没有机会感受活人的温度,他将永远体会不到爱人的滋味。
白洲紧紧盯着裴名,见他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像是已经知道了裴名的选择。
“裴名,你为修复顾朝雨的残魂,盗走了鬼皇的法器修魂塔,你以为你走出这道门去求鬼皇,他会大发慈悲的帮你吗?”
白洲仍有些不忍,他轻声提醒道:“府外便是天族与鬼界的围剿,你这是过去送死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诛心般钻入宋鼎鼎的耳中。
一字一语,犹如魔咒。
——裴名,你为修复顾朝雨的残魂,盗走了鬼皇的法器修魂塔。
宋鼎鼎很清楚被献祭的人,便再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那人会魂飞魄散,犹如一抹烟雾,了无痕迹的消失在人间。
便是因为如此,亲眼看着顾朝雨在自己眼前跳下火山,那种力不从心、无法挽回的冲击和震撼,才会让她转瞬间就陷入崩溃。
她将一切都算在了自己的头上,只因那原本该跳火山被献祭的人,是原书中的‘小师妹’裴名才对。
她为了自己回家,为了完成任务,更为了一时贪念与私心,推动剧情脱离了原轨道。
顾朝雨在原书中,即使卑微,即使活得艰难,即使失去自我,最起码她还活着。
而如今,那活生生的顾朝雨,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魂飞魄散,再无转生的可能。
在火山上,对裴名歇斯底里地发泄,与其说是怨恨裴名没有拉住顾朝雨的手,不如说是她在憎恶自己。
她的手本该救死扶伤,却在阴差阳错下,令两条鲜活的生命消失在眼前。
宋鼎鼎在神仙府醒来后,总忍不住去思忖,倘若她在进入秘境后,没有多管闲事,提醒顾朝雨,陆轻尘腰间的荷包是席梦思所赠。
倘若她在陆轻尘背叛顾朝雨后,没有站出来为顾朝雨撑腰,劝她远离人渣。
倘若她在发现顾朝雨的异常后,一直寸步不离的陪在顾朝雨身边,没有替黎画去还裴名的荷包,没有撞破那些不堪入耳的真相……
可到底,不管她如何思忖,现实就是没那么多的倘若和如果,顾朝雨就是死在了她的眼前。
宋鼎鼎怨恨自己,也怨恨裴名。
这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逼得她喘不过气来,以至于她急于想要逃离这里,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
然而她从未想过,就在她惶恐急迫地准备逃避现实的时候,裴名却在私下里,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救回顾朝雨。
——哪怕修复残魂的代价是与鬼皇为敌。
宋鼎鼎不知怎地,便是突然想起了那日黎画临走前说过的话。
他说,裴名最近在为她准备着什么礼物。
她当时并没有上心,只一心想要通过混元鼎离开这具躯壳,离开这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地方。
如今想来,原来黎画那日说的礼物,便是这修复顾朝雨残魂的修魂塔。
膝间布料与泥土摩擦,发出细微不可闻的声响,裴名缓缓站起身,臂弯间动作温柔地托起她无力垂下的身躯:“总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