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名垂着眸,嗓音清透疏离,寡而轻淡:“我早便知道她要假死,却也没有拆穿她。”
“我与她之间,太多隔阂误会。我需要一个契机,解开她心结的契机。”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听得白洲心惊。
倘若裴名一早就知道宋鼎鼎和白琦之间的计划,只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便将计就计……
一时之间,白洲竟是不知道,到底裴渊和裴名的心机城府,谁更可怕了。
裴渊将所有人都设计在内,洞悉人心,玩弄人性,计划环环相扣。
可到最后,这一切都在裴名的掌控之中,而那所谓的步步为营,便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般可笑。
白洲想起裴名赤着脚,抱着尸体跪下求他的一幕,想起裴名为宋家家主挡箭的一幕,又想起裴名朝圣长叩,被马澐踩进水中,被陆轻尘胯.下侮辱的那一幕……
最可笑的,还是他为保住白琦,先是背叛裴名,而后又心中愧疚难安,一路拼死保护裴名的事情。
在白洲恍惚的神色中,裴名抬手斟了一杯茶:“我不在意背叛,因为你们在我眼中,自始至终都不如她一根发丝重要。”
“只是你的女儿,三番两次挑衅于我,助她逃离……”他敛住眉眼,似是乖戾,将热茶推到白洲面前:“这是第三次了。”
白洲怔住。
第三次?
裴名是以为,宋鼎鼎这次也是在假死?
“我敢以性命发誓,白琦失踪与宋鼎鼎之死并无干系,她早已将混元鼎交给你,而且……”
而且,宋鼎鼎被剖开胸腔,连心脏都取了出来,就算她想假死离开,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他仔细检查过尸体,注入宋鼎鼎灵窍中的那一丝仙力,绝不是白琦一个普通修仙者能拥有的。
据房中丫鬟所说,宋鼎鼎曾亲口吐露过凶手是一个女子,只是看裴名的样子,并不相信她所说的凶手。
只因白琦在宋鼎鼎死前便失踪,裴名便笃定般,认定了她又是假死。
白洲忍无可忍,正想要说些什么,一抬头却对上裴名惨白的面色。
明明已经换回了心脏,他有了正常的体温与心跳,可他的皮肤却透着一股灰白色,周身萦绕着死气沉沉的空气,却是比之前更像个活死人了。
他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夫人重疾缠身,每日卧病于床,看着她日渐消瘦,他只恨不能亲自代之。
她饱受折磨,他亦是如此。
直到有一日,她睡着后,便再也没能醒来。他自欺欺人,抱着她的尸体求遍修仙界的神医,直到她尸身腐烂,直到她成为一架白骨。
和他一样,裴名只是不愿接受她的死讯罢了。
可宋鼎鼎与他夫人,到底不同。
他夫人并不爱他,只因情蛊受困于他,才选择用这种方式逃离他。而宋鼎鼎,他能看出来,她心里爱着裴名。
即便裴名上一次只是将计就计,但却实实在在解开了她的心结,她这次是真心要与他成亲。
许是知道现在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无济于事,白洲放弃了与他争执,只是沉声道:“我定会找到白琦和那凶手,证明此事与她无关。”
他隐隐带着怒气,正要甩袖离开,还未转过身子,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凶手?她口中的凶手,便是你死而复生的妻。”
裴名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般随意风轻,只是听到白洲耳中,犹如五雷轰顶。
他掩在袖中的手在颤,嘴角肌肉不住抽搐着,脑海中倏忽浮现出他们成亲前一夜,他偷偷走到院子外,与他夫人联系上的那一幕。
他犹豫许久,对着玉简那侧,轻唤了一声‘玉檀’,那是她往日曾用过的名字。
他很快得到了回应,她娇笑着,用着温和的语气唤了他的名字。
寂静的夜中,玉简那侧的声音便显得极为清晰,他听见水流动的声响,听到钝器割肉的声响。
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却只是说自己正在为人准备膳食,他听宋鼎鼎提过她化名翠竹,成了天君夫人身边的丫鬟,便也没有多问。
他与她聊了许久,提起旧事时,她嗓音中带着些惋惜与怀念,期间那声响便未停止过,直到她借故切断了玉简。
那时,他仍沉浸在喜悦中,却不知那一声声水流波动,那一下下钝器挥舞,皆是他心爱之人在残害宋鼎鼎。
白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走到院子里看到那黑木棺椁,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抬首看一眼棺木里的女子。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直至走出院子,他都没能将紧绷住的身子放松下来。
他手臂撑着墙面,身体微微弯起,佝偻着蹲了下去,想起检查尸体时的满身伤痕,他忍不住想要干呕。
可堵在喉间的郁气,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他只好伸出手指,沿着舌苔向里压下,胃里的酸气并着秽物,涌上喉头,大口大口呕了一地。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明明那么善良,不光救过他一命,相处的数载之间,她经常进山时,捡回受伤的小动物包扎救治。
她连一只蚂蚁都不舍踩死,甚至过年杀鸡宰猪时,都会不忍地闭上眼睛。
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亲手一刀刀划开宋鼎鼎的腹部,活生生剜下一颗怦然跳动的心脏。又残忍地注入仙力,令宋鼎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熬到天明?
白洲不敢相信,可那晚从玉简一侧传来的细微声响,在耳边被无限放大声音,不知不觉中,已是要将他吞噬淹没。
“白大哥……你没事吧?”不知是谁停在了白洲身侧,隐约中他感觉有一只手在轻拍自己的后脊。
迷离的意识渐渐回归,一阵嗡鸣过后,他像是溺水之人浮上岸,耳中杂乱的声音消失不见,他揪着自己的衣襟,拼命地大口喘息着。
白洲没有等到身侧之人再开口询问,他站起身来,脚步踉踉跄跄的向前跑去,步伐毫无章法,恍若疯癫。
直到他跑回了自己的院子,直到他将大门紧闭,他从腰间摘下那只玉简,混着秽物的手掌,死死抓住玉简,却没有一丝勇气与她联系。
白洲坐在屋子里的阴暗墙角下,从清晨坐到深夜,浑浊的眼珠盯着手中的玉简。
不知何时,玉简倏忽散出白晕,令白洲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玉简上显出了一个漆黑的名字——玉檀。
玉简有记忆备注功能,一从裴渊手里拿到,便将玉简上的名字改成了他熟知的‘玉檀’二字。
白洲不敢相信,她竟然会主动联系自己。
他掌心越收越紧,仿佛要将玉简捏烂,可看着玉简上的暖光渐渐消散,他还是松开玉简,颤抖着接下了她的传讯。
温柔渗着暖意的嗓音,一如既往的美好:“白洲吗?”
白洲强忍着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略有些冷漠道:“嗯。”
听到他冷淡的嗓音,那边愣了一下,停顿了许久,才柔柔开口:“许久不见,女儿已是长得亭亭玉立,我忍不住思念,与她见了一面……”
“如今她在我住处,没有与你商议,便擅自将她接来,还盼你不要怪我。我将要随龙族公主回龙宫了,下次再见不知何时……我想,如果你不嫌弃,可否来见见我,我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难得她对他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可白洲听着却只觉得胃里翻滚,隐隐又生出想呕的感觉。
他那日与裴名进了密室,与裴渊换心,因此并不知情府内混进了陆母请来报仇的人。
直到宋鼎鼎死后,他问询了府中门人,才知晓白琦为防意外,派了不少人护卫,又亲自守在宋鼎鼎房中。
但宋鼎鼎出事后,白琦不见踪影,这说明残害宋鼎鼎的凶手,在害她之前便用手段将白琦掳走了。
白洲担心白琦,只是在现场,他发现了万毒蜂此蛊的尸体,他清楚凶手大抵是中了毒,活不过几日,便稍稍安了心。
可如今,他已知凶手就是他曾深爱的女人,而她分明是用不光彩的手段带走白琦,却口口声声说着思念白琦,真是虚伪透了。
想来,她今日主动联系他,是为了万毒蜂的解药。
白洲应该戳穿她,只是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虎毒不食子,想起她的狠毒手段,他却心中生寒,只怕自己戳破她的诡计后,她会杀了白琦。
许是久久没等到回复,那侧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白洲,你怎么了?”
白洲低声应道:“没事,只是许久未见,有些激动……你如今住在何处?”
“驼华峰。”
话音落下,白洲便切断了玉简,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他简单梳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匆匆离开神仙府,朝着她说的地点赶了过去。
神仙府独立在三陆九洲外,白洲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驼华峰。
他原以为是个偏僻无人的小岛,却不想此处的居民较多,又正好赶上岛上节日,便是深夜里,那岛上也是灯火通明。
四处张灯结彩,与神仙府的萧瑟孤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看到站在灯花下言笑晏晏的翠竹时,白洲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的相貌与数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橙红长裙,衬得肌肤雪白,鬓间插着银色簪花,一步一响,弯弯的眼眸像是天上的明月,盛满了温柔与善意。
见他来了,翠竹扯着白琦的手,笑着对着他挥手:“我们在这里!”
白洲曾在每一个孤独寂静的深夜,于梦中梦到这一番场景,可真正看到这一幕时,他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他抬起僵硬的脚,一步一步,缓慢朝她走去。
白洲停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还未开口,便见翠竹牵着白琦,迈着碎步向他而来:“你看这花灯如何?”
她举起手中的荷花灯,笑容纯粹,不知是不是因为万毒蜂的缘故,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唇色泛着微白。
白洲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向下压去:“好看。”
翠竹还想说些什么,被他打断:“我们单独聊聊。”
并不是商量的口气,他说罢,便自顾自向前走去,翠竹怔了一下,缓缓眯起双眸。
她看了一眼身侧的白琦,抬手拍了拍白琦的手臂:“你先逛逛,莫要走远了。我与你爹聊一聊……”
白琦没应声,似乎有些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翠竹正要走,却被白琦一把拉住:“你说陆母派去暗害裴名的人,已经被你解决了?”
翠竹眸色一暗。
她那日调虎离山,将白琦引了出去打晕,若非是她中了万毒蜂的蛊毒,她本不准备与白琦相认,更不准备带走白琦这个麻烦。
她勉强用仙力压制住了蛊毒发作的时间,待白琦醒来后,费心编了一个谎——她先与白琦相认,诉说自己这些年的不易,而后又隐瞒下宋鼎鼎之死,只说闯进神仙府的歹人已经被她解决掉了。
她本想从白琦手中套出万毒蜂解药的下落,谁料白琦并不上套,还非要回神仙府看一看宋鼎鼎。
她左右思量过后,还是决定从白洲身上下手,毕竟白洲爱她爱到低微入土,定舍不得眼睁睁看着她死。
因此,她以白琦为诱,引着白洲来了此处。
在驼华峰相见,是因此处地势开阔,荒废已久,又是个不知名的小岛。
岛上的繁华都是她消耗仙力,伪造出来的假景,她怕白洲蠢笨,万一被裴名跟踪。
真若如此,裴名顾忌着岛上她布造出的假人们,她也好有机可乘,趁乱逃跑。
这般想着,翠竹对着白琦笑了起来:“我骗你做什么?你若是不信,过会儿问你爹便知道了。”
说罢,她便不再给白琦说话的机会,缓步朝着白洲离去的方向追去。
白洲在一处安静的无人之地,停住脚步,翠竹中了毒,行走迟缓了些,眼中带笑,迎了上去:“数年不见,你变了不少。”
许是没有了白琦在场,白洲懒得再伪装下去,他垂着眼皮,嗓音恹恹:“你杀了裴名的未婚妻。”
翠竹挑了挑眉,似是想通了他之前的反常,轻轻勾起唇角:“原来你都知道了。那我便挑明了说,我中了万毒蜂的蛊毒,命不久矣,你救还是不救?”
明明她才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可她的语气却如此笃定自信,似乎算准了白洲不舍得她死。
白洲沉默着,许久许久。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她承认,心口还是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
原来,凶手竟真的是她。
或许是白洲沉默的时间太久,又或许是他脸上似哭似笑的表情有些渗人,翠竹脸上的笃定,渐渐消退。
她抿了抿唇,装起了柔弱:“你知道,我在天族只不过小小婢女,这些年寄人篱下,吃尽苦头。”
“我杀她并非我所愿,我背后有主,裴渊已死,我若不杀她,回天族我就得死。”
她说的声情动貌,但白洲脑海里,却只有与她玉简联系时,那一道道钝器割肉的声响。
他只觉得胆寒。
到底是怎样的女人,才能一边用残忍的手段杀人,一边用温婉的语气与他叙旧。
原本以为白洲会动容的翠竹,见他迟迟没有什么反应,耐心渐渐消失。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你真这么狠心?”
这似乎是她对他的最后通牒,可白洲只是面带疲惫,缓缓挣开了她的手。
翠竹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敛住眉眼,抬手擦干净眼底的泪水:“我劝你最好将解药交出来,我懒得与你多费口舌……我在你女儿身上也下了毒,你若不想她死,便交出解药来。”
她与白洲没有分毫的感情,就连对白琦这亲生骨肉,称谓时都要用一句‘你女儿’,眼眸中尽是厌烦与不耐。
白洲没想到,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可他却是作茧自缚。
倘若不是他用情蛊束缚住她的自由,世间又怎会有白琦的存在,说到底对她来说,白琦不过是因他强迫而诞生的产物,她如何会在意白琦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