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画愣住:“……什么?”
他指腹覆在她的掌心,一寸寸抚过掌心里的纹理:“几年前,没能护住你妹妹。如今,又因我,害死了你的徒弟。”
这是黎画第一次见裴名主动提起黎枝。
他想起宋鼎鼎生前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时,对他说过的话,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两人相对无言,却听见翠竹疯疯癫癫的笑着:“是我杀了你妹妹,是我杀了你徒弟,你来杀了我呀!杀了我啊——”
——我不知你在秘境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残害黎枝的人,不是他,而是天君夫人身边的丫鬟翠竹。
宋鼎鼎说过的话,与翠竹的癫笑渐渐重合,黎画神色滞泄的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颤声问道:“你是……翠竹?”
她对外有太多名字,黎画从白琦口中得知的名字,名为‘玉檀’。
他哪里能想到,眼前看起来瘦弱狼狈的女子,竟是宋鼎鼎口中残害他妹妹的凶手。
翠竹仰头笑着,嘴角的伤口崩裂,淌着血水:“是啊,我就是翠竹。你知道你妹妹的叫声有多好听吗?我特意叫人用记音鹤录了下来,便是留给你欣赏的……”
她咄咄逼人,像是想要激怒黎画。
不出所料,她的话似是平地炸开的雷,轰隆隆在他脑海中响着。
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只记音鹤。
它一遍遍外放着她被残害时发出的哀嚎,其中隐约夹杂着几声气若游丝的‘哥哥’,带着她稚嫩的哭腔。
黎画大脑似乎宕机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何时已是走到了她面前,他举起手中长剑,对准她的颈。
翠竹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渴望。
她的爱人已死,她受够了这种折磨,她要去地府寻找她的爱人了。
可黎画的剑,高高抬起,却又停在半空中。
见他迟迟不动,翠竹忍不住怒吼:“真是个窝囊废,连给你妹妹报仇都不敢?早知你如此下贱,我便该将她的脑袋也割下来……”
黎画的剑,落了下去。
只是并不如她所望,他没有割断她的脖子,而是斩下了她的四肢。
他的动作肃寒,犹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冰冷。
裴名没有阻止他,也没有看他。
便在翠竹撕心裂肺的惨嚎声中,黎画丢下手中的剑,俯下身子,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将这么多年以来的苦楚辛酸都哭尽。
不知何时,裴名走到了黎画身前。
他看着黎画满脸涕泪的样子,竟是有些羡慕。
裴名哭不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明明那么爱她,可为什么他哭不出来。
他双眼干涩,心中空荡如没有底的黑洞,他想抓住她的手,抓住与她相处的每一刻,想等她醒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倘若不是她的身子在不断腐烂,他尚且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告诉自己,她不过是藏了起来。
一想到她的离去,裴名便失去了生活的动力,被满腔的悲恸填满,他的每一个器官,每一滴血,都在叫嚣着思念。
他不断回忆着过去,可那些记忆如此真切,又显得如此虚无缥缈。
他后悔了。
他应该在她阖眼之前,抱一抱她的。
他后悔了。
他不该解开契约,这样上至碧落下至黄泉,他都能有办法找到她。
裴名俯下身,将两指放在黎画额间:“我以神仙府府主之名,与你解除契约,从此,各不相欠。”
黎画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白芒在眼前晕开,他已是解除了两人间的契约。
他从袖间掏出慈悲,递到黎画面前,面色平静地叮嘱着后事:“我死后,将翠竹与天君夫人封印于混元鼎中,我以神之名义,诅咒翠竹永世不死不灭,不得超生。”
“她要与天君夫人的尸骨此世相对,日日夜夜,永无尽头。”
黎画怔住:“你要做什么?”
裴名将慈悲放在黎画掌心中:“剖出我的心脏,换她复生。”
“倘若要有一人活着,饱受思念的折磨,无时无刻不存活在过去和回忆中,每一瞬都在品尝离别的悲恸……我希望那个人,是她。”
完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个鼎
◎大结局(下)◎
八月, 茂密的树叶间传来阵阵蝉声,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桂花香。
市中心的医院里人来人往,正午时, 开着空调的屋里凉气打在身上,催的人昏昏欲睡。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 两个年轻的护士说说笑笑, 手里挎着食盒进了屋子。
见穿着白色短袖开衫大褂的女子,恹恹趴在桌子上, 手肘撑着下巴, 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的样子。
俩人将饭盒推了过去, 有些八卦地靠了上去:“小宋姐,你这次的相亲对象怎么样?”
被称为‘小宋姐’的女子,缓缓抬起头。
细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 在她鬓间笼上淡淡的光晕, 柔和恬静, 映得她皮肤雪白细腻。
她指尖推了推鼻间的镜框,什么都没摸到, 虚晃一下, 她才恍然反应过来, 自己前段时间去做了激光手术, 如今已经很久都不带眼镜了。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就像她已经离开裴名七年时间, 明明他的模样都在记忆中渐渐模糊,可她还是至今难以释怀。
七年前, 宋鼎鼎被翠竹剜心后, 强撑着用最后的亲密度, 与系统兑换了可以重新说话的能力。
她本以为, 自己没有理会系统催促离开的请求, 见到裴名,便是她生命的尽头。
可在她闭上眼的前一瞬,那久久没有动静的系统,竟是再次响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是系统久久得不到答复,要将她强制返程的通知。
就这样,她被强制送回了自己的世界。
醒来后,宋鼎鼎的心脏病奇迹般恢复了。
她被分配到医院里实习,实习期满,大学毕业后,又去考了研究生。
研究生毕业,考下医师资格证和执业医师证,经过规培,被市中心的三甲医院内科录取。
她像是将前半生的运气,都攒到了现在来用,一路顺风顺水,生活趋于平静,过上了她从小就期盼的生活——没有疾病,事事顺遂。
但宋鼎鼎过得并不高兴。
她经常在噩梦中惊醒,梦到翠竹剖心的画面,梦到自己躺在棺材里,梦到自己泡在满是鲜血的水里……又或者,梦到裴名爱上了别人。
然而惊恐之余,她又有些庆幸。
因为有些人,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面。
她明明抵触这些梦境,又贪婪地希望能在梦境里多见到他几次。
可她到底操控不了自己的梦,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梦到过裴名了。
宋鼎鼎听人说,总是梦见一个人,是因为那个人也在牵挂着她。
所以她想,七年时间,或许他已经将她淡忘。
她应该高兴,心底却溢满痛苦。
她无数次安慰自己,她与裴名之间所发生过的事情,以及那些占满她脑海的回忆,或许只是她曾经的一场梦。
但越是这样劝慰自己,她便越难过。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走不出来的只有她一个人?
宋鼎鼎的沉默,让轻松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其中一人用胳膊戳了戳另一人,示意她不要提起相亲这件事。
她们两人才来医院没多久,是大四送来医院实习的医学生,被分配给了宋鼎鼎带。
许是因为宋鼎鼎和别处科室的医生老师不一样,别人都将实习生当苦力使唤,只有她性格温和,好相处又事少,她们两人整日像是跟屁虫一样粘在她身边。
宋鼎鼎相亲的事,几乎是医院里人尽皆知的事情——早先有相亲对象来医院里闹过一次,让她在医院里出了名。
起因是那个男人对宋鼎鼎很满意,不管是工作还是长相,她身上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然而宋鼎鼎一见面就将他婉拒了,在说明自己被家人逼着相亲的情况后,便不再回复他的微信。
他认为自尊心受损,发微信无果,便来医院里找宋鼎鼎大闹了一场。
这对宋鼎鼎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甚至院长还以作风为由找她谈过话。
但年轻又充满活力的两个医学生小姑娘却不这样想,她们只觉得庆幸——幸亏宋鼎鼎没有和这样极端的男人在一起。
两人涉世未深,没什么心眼,本是听说宋鼎鼎的父母又安排了一个相信对象,因为单纯地好奇和八卦,才会问出来。
此刻突然想起之前相亲对象带来的不愉快,两人赶忙转移话题:“名哥要来咱们市录综艺了,我刚刚听隔壁科室的同学说,有一期节目会在咱们医院里拍摄……”
宋鼎鼎并不追星,也不像她们小年轻一样爱看电视剧和综艺,除去在医院忙碌的时间,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睡觉。
见她眼中露出一丝迷茫之色,圆脸的姑娘耿芳忍不住眉飞色舞的安利道:“名哥是C市万安集团董事长的长子,五年前出道,这才几年时间,已是用出神入化的演技征服了全国男女老少的心!”
耿芳说的实在夸张,但宋鼎鼎也不会泼冷水,只是顺着话点头道:“那他真是个优秀的人。”
听到这话,耿芳更是激动,像是得到了认可,她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双手紧握抱在胸前,一幅极为憧憬的模样:“名哥还没有女朋友,不知道以后谁那么幸运,会成为他的恋爱对象……”
身旁高个子的周雯,见耿芳花痴的样子,不禁翻了个白眼:“你别做梦了,我听说名哥是个同性……”恋。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耿芳便捂住了周雯的嘴巴,皱着眉头‘呸’了几声:“你瞎说什么,那是他父亲逼他联姻结婚,他不得已才这么说自己的。现在他父亲被吓到了,为了纠正他的性.取向,放弃了联姻,要他自己找个合适的女性结婚。”
周雯拍开她的手,冷哼一声:“说的就跟你在现场看到了一样。我也喜欢名哥,但不管他是同还是正常人,我都尊重他的选择。”
两人一番对话听下来,让宋鼎鼎汗颜不止。
她怕两人吵起来,连忙打岔:“赶紧吃饭吧,下午排号的人不少。”
话音未落,休息室的门‘咚咚’响了几声,随后从外被推开,带进一股温热的气息。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长相斯斯文文的男生,手里紧紧抓住饭盒,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低着头快步朝着她们走去。
耿芳见到来人,忍不住捂嘴窃笑起来,眼神不住在宋鼎鼎和男生身上来回看。
这男生叫曲洋,也是她们学校实习来的,本是分到了急诊科,跟她们内科来往较少。
但曲洋有心脏病,他护送病人时,因为跑得太快,加上心理的紧张,竟是在途中犯了心脏病。
刚巧宋鼎鼎从一旁经过,顺手救了他,醒来后,他便常常在休息时间,往内科这边跑。
每次来内科都有不同的借口,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朋友身体不舒服帮忙来问问。
但耿芳和周雯心里都清楚,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想找借口见宋鼎鼎罢了。
曲洋快步走上前,低着头,将饭盒递给宋鼎鼎:“鼎鼎姐,我妈给我包的饺子,今天带得多了,我自己也吃不完……”
他长得高挑,一米八几的个子,皮肤白皙,害羞起来脸颊和耳根都泛着红。
瞧见曲洋红着脸的模样,宋鼎鼎不禁有些头疼。
她救他本就是顺手的事情,可不管她如何解释,他都照来不误。
先不说曲洋小她六、七岁,她干不来老牛吃嫩草的事情,便是他们年龄一样大,她对曲洋也没什么感觉。
不是他不够好,只是她心里始终没有忘记裴名,再也腾不出地方分给别人。
宋鼎鼎试过婉拒他,但他好像听不懂她的意思,既不逾越身份,也没有停止追求。
毕竟他没有跟她表白,她也不好把话说的太难听,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谢谢,我没什么胃口。”她客套的微笑着,指着休息室里的冰箱:“要是实在吃不完,可以先放在冰箱里。”
曲洋有些失望,但并不沮丧。
他点点头,将饭盒送进了冰箱里,而后踌躇着走了出去。
到了门口时,他抿着唇,似乎纠结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鼎鼎姐,这个周末你有没有空,我朋友买电影票买多了,送了我两张……”
这拙劣的借口与无中生友,让宋鼎鼎有些失笑。
学生就是有一点好,身上永远洋溢着专属于年轻人的活力与勇气,他们一腔孤勇,勇往直前。
她笑着拒绝:“不好意思,这周末我已经有约了。”
这次倒不是借口,周末她爸妈又给她安排了一场相亲,她脑袋都要大了。
曲洋也不勉强,点点头:“没关系,那就下次好了。”
他走了出去,将门带上。
耿芳快要激动的忍不住尖叫了,她扒拉了两下宋鼎鼎的胳膊:“小宋姐,你真对他没有意思啊?他可是我们A大的校草——”
宋鼎鼎还没说话,周雯便又赏了耿芳一记白眼:“校草怎么了,依我看还不如麻醉科的陈医生有魅力。曲洋只是在这里实习,实习期满就得收拾东西离开,我们的学历还不够格留在这所医院里。”
耿芳噘着嘴,似是唾弃:“你真是个势利眼!”
听着两人叽叽喳喳的互怼,宋鼎鼎笑了笑没说话。
她失神着,心里盘算起这次相亲,她该以什么说辞推掉。
她快要奔三了,她父母见她不结婚也不谈恋爱,嘴上说着不急,心里却急的冒了火。
为此,他们吵过闹过,宋鼎鼎还被气哭了好几次。
但没有用,她很难改变上一辈的固性思维,他们始终认为她结了婚、有了孩子,才是真正得到了幸福,后半辈子才算有了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