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他藏在心底的云,从万里晴空上拖进暗无天日的泥潭里吗?
如果弄脏了她,他就会感到开心吗?
少年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胸腔微微起伏,颈间隐约凸起道道青筋。
垂在身侧的手臂轻颤着,他看着她,努力的睁大眼睛看着她,跟埋于心底的恶魔作着激烈的斗争。
宋鼎鼎发现了他的异常,正准备松开手,开口说些什么,还未张开嘴,眼前便多了一只骨节明晰的手掌。
他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扣在她腰间向里一带,她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铁链碰撞的轻响声,紧接着身体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被他拉入了怀中,面对着血迹斑驳的墙壁。
而他就在她身后,背对着外侧,用身体完完全全将她遮挡住。
暗道门从外被打开,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宋鼎鼎终于注意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微微怔愣,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少年刚刚是因为听到了脚步声,才会频繁看向她。
宋家夫妇刚从地窖离去,短时间不会再回来,那么来人除了龙族公主和翠竹,便也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宋鼎鼎是偷着跑进来的,因为原主曾用少年的事情威胁过天君,再加上翠竹就是指使刘婶残害黎枝的幕后真凶。
她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暂时不想跟龙族公主和翠竹正面交锋。
少年虽然不知道她这些事情,却明白她是背着别人进来的地窖。
他愿意用身体作为掩护,替她遮挡住即将迎来的龙族公主,是否证明他已经慢慢接受她,并开始愿意原谅她了?
宋鼎鼎小心翼翼地仰起头,似乎是想偷偷看他一眼,但他下颌抵着她的头顶,她只能用余光扫到他脸侧流畅优美的弧线。
“别动。”少年压低了嗓音,犹如喃呢一般,在她耳畔上侧轻不可闻道。
这是自她进来地窖之后,他除了‘滚’字,对她说出的第二句不一样的字眼。
但宋鼎鼎来不及激动,因为龙族公主已经走到了少年身后不远的地方。
刚刚从外头走进来,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地窖里的漆黑,她昂着头颅,居高临下地看向少年。
少年蜷缩在黑暗之中,身子佝偻,隐约能看清楚他赤着的脊背上斑驳的伤痕。
裴渊被恶兽掏了心,如今命悬一线,即便用珍贵稀少的参丹吊着性命,也是饱受折磨。
她第一次看到裴名时,知道那是自己夫君跟血脉卑贱的魔域女子诞下的血脉,她险些将尚在襁褓里的他摔死。
可夫君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裴渊。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血脉死去,即便她气愤恼怒,却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裴名带在身边悉心教养。
魔域血脉皆有煞炁,她必须要把他培养成正人君子,这样等到剜心之时,他心脏里才不会存有煞炁,将白纸一般的裴渊染黑。
她那十三年里,虽然没有将他当作亲生血脉,却也待他不薄。有时候瞧他可怜,她甚至想过等到剜心时,她会好好交代宋家,让他没有痛苦在睡梦中死去。
可是裴名呢?
三年前,他为了一个素未谋面,仅仅相识两天的女娃娃,忤逆她,顶撞她。
后来,他又撞破了她跟天君的对话,疯了似的闯进寝室里,当着天君的面质问她。
这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因为天君本就不赞成她将裴名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她为了裴渊不被染上煞炁,不知顶了多大的压力。
她日日听天君辱骂,被天君身边的属下当作蠢货一般看待,可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她那么努力的付出精力和心血,好不容易熬到了他十三岁。
只要再过三四年,她便可以向天君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没有染上煞炁的心脏,能让裴渊成为更强大的神。
但裴名毁了这一切。
他知道了真相,她便不得不将十三年的心血推翻重来,往日对他的怜悯,也在天君咄咄逼人的打骂中被消磨殆尽。
这重新点燃了她心中的憎恨,她记起裴名是她的夫君跟一个血脉卑贱的女人生下的子嗣,她记起为了拯救苍生,被恶兽掏了心肺,日夜饱受折磨命悬一线的裴渊。
唯有每日看到裴名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她才能平复心中的怒火,让自己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龙族公主斜睨着少年遍体鳞伤的身躯,眸中略有些快意:“饿着肚子的滋味如何?”
他没有说话,只是绷紧的脊背隐约轻颤了两下,她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以为他是因为恐惧而战栗,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若不是他前几日用着讥诮的眼神对视着她,明明如此狼狈,还露出那样不自量力的神色,她又怎么会一气之下饿他这么多天。
看来他已经长了记性,甚至连转过身对视她都不敢了。
翠竹眯着眼睛,看向佝偻着身体的少年:“公主,这酒水还倒么?”
她手里拿着一只酒葫芦,葫芦里装着高纯度烈酒,混合着竹叶青、桑落酒、烧刀子、胭脂醉等烈酒掺杂在一起。
将烈酒倒在他的伤口上,定是比盐水更能刺激到他的血肉。
这是她最新想出来的法子,既能让龙族公主撒气,也不至于实质性伤害裴名的身体,免得耽误了一个月后的剜心之术。
事实上,之前龙族公主往裴名身上撒气的法子,也都是出自翠竹之手。
她还有不少手段没使出来,只可惜还有一个月裴名就要死了,接下来便没有机会了。
龙族公主听见翠竹的问话,面色微微犹豫。
宋家夫妇早上刚刚找过她,跟她提及裴名如今的身子骨太孱弱,若是不好好生养,剜心之后,可能会影响到裴渊。
她看见裴名,便会想起过去十三年的付出,而每每记起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她都恨不得活剐了他的肉。
但恨归恨,她万万是不可因为一时恩怨,牵扯到裴渊身上。
龙族公主想要就此作罢,却又有些不甘心。
她每次来,都会多少想办法折磨他一番,若是这次就这么走了,他怕是会觉得她雷声大、雨点小,往后也不再惧她。
她沉思片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折辱他,所幸便看向了翠竹。
翠竹一下就明白过来,龙族公主的意思,她微微颔首,示意龙族公主不要着急。
她葱白的指尖把玩着手中的酒葫芦,看着一反常态安静的少年,轻笑了一声:“少爷,公主前些日子便想要养一只看家狗,但你也知道,公主对狗毛过敏。”
“不如这样,你对公主尽尽孝心,学两声狗叫让公主听一听?”
翠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用言语侮辱他,而是在问他今晚有没有吃饭。
她实在太清楚裴名,有时候比起身体上的践踏和折磨,精神上的伤害更让他难以忍受。
毕竟裴名曾经是如此骄傲。
她要折断他的傲骨,让他匍匐在地,真真正正成为龙族公主脚下跪舔的一只狗。
少年蜷缩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可只有他怀中的宋鼎鼎才知道,他的身体在发抖,紧紧绷住的身体僵硬地像是石头。
她知道,龙族公主还想折磨他,但是碍于宋家夫妇对龙族公主的告诫,知道伤害少年可能会影响到太子渊换心手术,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少年可以不理会翠竹的话,因为龙族公主不敢怎么样他,对他束手无策,才会想到从精神方面侮辱他。
只是少年不理翠竹,翠竹可能会不依不饶,甚至靠近他的身边继续侮辱他。
如今是龙族公主和翠竹离得远,有少年在她身后挡着,所以看不清楚她的存在。
若是翠竹走近了他身旁,从上面便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
宋鼎鼎知道她没有经过龙族公主的允许,便偷偷跑进地窖里,被发现后意味着什么。
她或许会被龙族公主当作新的折磨对象,毕竟龙族公主不那么理智,更没有像天君一般隐忍而后发的城府和心机。
发疯的女人不在意后果如何,更不会思虑到她身后的医修宋家以及宋家夫妇。
宋鼎鼎清楚后果,但她仍然做出了一个很不明智的抉择。
她要站起来,从少年身侧站起来,然后当着她们的面走出去。
囚禁她又能怎么样,只要折磨不死她,总有机会想办法逃脱出去。
骄傲如少年,宋鼎鼎怎么能为了保全自己,而折了他最后的傲骨?
她也想保护他一次。
宋鼎鼎紧咬着唇,唇瓣上泛出一丝血色,她手掌撑在地面上,缓缓撑起自己有些无力的身体。
可身后的黑暗中,却在她手臂用力的一刹那,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掌,将她的身体带了回去。
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又重新回到那具滚烫的身躯前,修长的手臂紧紧叩住她的腰,致使她动弹不得。
她听到少年颤抖而短促的嗓音。
“汪。”
完
第90章 九十个鼎
◎他还想再见到她◎
宋鼎鼎愣住了。
她在短短一刹那间僵硬住, 体内滚烫的血液仿佛凝结成了冰,彻骨的寒意侵袭了全身。
似是松柏般冷傲挺拔的少年,被鞭挞凌虐的时候没有屈服, 整整五日没有进食进水,被折磨到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也没有屈服。
如今却是为了她, 向恶鬼折了腰。
眼眶不知何时溢满了泪水, 眼前斑驳血迹的墙壁变得模糊起来。
压在地面上的手掌在黑暗中缓缓攥紧,指甲用力扎进掌心里, 有鲜红的血色渗进了指甲缝中, 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 他微微怔愣,余光向下投去,隐约在黑暗中看到了她轻轻颤动的肩膀。
她实在抖得厉害, 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他迟疑着, 叩在她腰间的手掌松了松,安抚似的拍了她两下。
少年并没有她想象中, 那般在意翠竹的侮辱。
古有勾践卧薪尝胆, 又有韩信受□□之辱, 忍常人不能忍, 故能成常人不能成之事。
经历过这非人一般的折磨后, 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温润如玉,毫无城府的那个翩翩君子了。
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服软, 也明白该在什么时候要强, 这才能让翠竹自以为将他玩弄于鼓掌中, 给他喘息和修养的机会。
少年没有再出声, 翠竹让他学狗叫的目的, 是为了折辱他。
若是太快让她达到目的,会让她觉得不够尽兴。
但达到目的后,如果超过她的预期,也会让她产生疑心。
学狗叫,一声便足矣。
站在不远处的翠竹,看着他蜷缩在地面上,抖如糠筛的身躯,缓缓勾起唇角:“少爷学的真像。”
这话,便是今日暂时放过他的意思。
翠竹擅长攻心,任何事情都是滴水穿石,比起一次性将他逼到绝路,她更喜欢看猎物垂死挣扎,却又逃脱不了的模样。
她将酒葫芦收了起来,冷硬的视线在接触到龙族公主的脸庞时,微微柔和下来:“公主,地窖里阴冷,咱们回吧。”
龙族公主微抬下颌,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余光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转身离去。
她走得很快,这地窖里的酒坛上,到处都贴着黄符,形成的阵法让她体内生寒。
翠竹跟在龙族夫人身后,走出没多远,脚步微微一顿,看向泥泞潮湿的地面。
她想起少年赤着的脊背上,未曾沾染过丝毫脏污,而他身下的地面上,也是干干净净。
前几日他惹了龙族公主恼火,被龙族公主饿了五日,这期间未曾有人进来地窖给他清洁过身子。
昨日刚刚下过暴雨,雨水沿着地窖上厚重的木板缝隙漏进来,满地皆是泥泞脏水。
但他周围却清理得很干净,就像是有人刚刚进入地窖里打扫过一样。
能进入地窖的人,除了她们,便是宋家夫妇,难道他身上的脏污和周围的泥泞,都是宋家夫妇帮忙清理的?
翠竹缓缓眯起双眸,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她跟上龙族公主,快步从地窖中离去。
少年对待翠竹仍有戒心,在翠竹离去的第一时刻,他并没有松开宋鼎鼎,而是保持着刚刚的姿势。
小腿骨上抹的软骨霜已经生效,火辣辣的灼痛感,像是要将他本就断裂的骨头撕碎碾烂,他蹙起眉,叩在她腰间的手指缓缓收紧。
她身体冰凉,不知是因为地窖里的阵法,还是因为方才受到了惊吓。
少年仿佛抱着一只降温的冰袋,冰冰凉凉的,稍稍缓解了一些折磨人的疼痛。
他似乎忘记了松手,而宋鼎鼎也没有开口说话,或者伸手推开他。
阳光透过地窖上木板的缝隙渗透进来,一束柔和的光芒,斜斜照了进来,点亮了他身后的漆黑。
这一刻变得静谧美好,漫长又短暂。
直到一声抽噎中带着沙哑的嗓音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平静:“对不起……”
她抬手捂住了眼睛,哭得肩膀一耸一耸,沉闷的哭声像是被海水吞没的孤岛,渗着无法言喻的窒息。
少年听见她的哭声,陷入了沉默。
原本他并不觉得委屈,因为三年里早已习惯了被人这般折辱,可一旦有人为他抱不平,他便再难控制自己沉寂下去,犹如一潭死水的心。
只可惜,他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
少年松开了手,像是在转移她注意力似的,缓缓开口:“腿疼。”
他言简意赅的言辞,将宋鼎鼎从自责内疚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刚刚往他的小腿上,涂抹过软骨霜,连忙从他怀中退了出来。
她抬起手,用手背仓促地蹭了蹭脸颊,将浸在泪水中的眼睛擦干,伸手按住了他的腿骨。
趁着软骨霜的药效还在,她现在应该给他正骨,若是再浪费片刻的时间,他方才涂抹软骨散就白遭罪了。
这般想着,宋鼎鼎总算忘记了难过,将全部精力都集中起来,放在扳正他的腿骨上。
她跪坐在少年身侧,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渐渐归位的小腿骨,此时此刻,少年也在看着她。
许是刚刚哭过的原因,她纤细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是清晨枝头树叶上的露水,清澈透明。
她低着眼,睫毛一颤,那根部的泪珠便跟着盈动流淌,仿佛随时都会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