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抬头,果真见着顾泽之眸色深沉,剑眉冷凝。
忙解释:“但我没有答应,而且也请各位世伯作了见证,与苏家取消婚约。”
顾泽之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微微松了一口气。
温莎见状,试探着问:“所以,顾真人为此事而来?”
顾泽之大大方方地点头,眼眸中似是有燎原之火,将温莎烧得思绪有些混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事情好像不对——但如何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她迷迷瞪瞪之中,抓住最后一丝清明,赶忙扯到另一个话题:“顾真人,那你又是如何受伤的?”
顾泽之旧话重提:“我是摔……”
“元婴修士把自己摔成这样——顾真人,怕不是连山间的野猫听了都要摇头吧?”换了话题,掌握了主导权的温莎思路逐渐清晰,开始试探,“是顾家还是菩提宗?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可以前去澄清——”
温莎这么说着,观察着顾泽之脸上的表情。
这是在审讯黑暗眷属的时常用的方法,在一句话中试探着抛出几个关键词,如果对方对其中某一个或几个关键词有反应,那么就证明问到了点子上,可以深入挖掘。
顾泽之在听到“顾家”的时候的反应,要比听到“菩提宗”的时候要大一些。身体不自觉地动了动。
温莎了然。
还未等她开口,顾泽之便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我说。我祖父觉得我在河阳秘境之中身手不够利落、也没有太多收获,有负顾家声名,把我教训了一顿。”
温莎不解:“可顾真人结婴了啊。”
这修真之人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极为不易,顾家老祖怎么可能因此就鞭笞顾泽之?说不过去。
顾泽之见温莎眉头紧锁,笑道:“这不有你这天一剑骨在旁边——温家孤女,短短的时间内在秘境里结了两颗金丹,这事情人尽皆知,所以我祖父觉得我还要再努力一些。”
这原来是一个拿晚辈攀比的故事?
温莎琢磨片刻——好像倒也合理。她在原来的世界里生活的时候,也见过不少贵族对子女极为严苛,他们的一言一行绝对不可以比其他贵族家庭的孩子逊色……
这么说来,此事也算是因她而起,顾泽之深夜找上门来,她帮着顾泽之治伤也理所应当。
温莎总觉得还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信息,但她看着对方清亮的眸子,一时思绪又开始混沌,想不透哪里出了问题,直觉道:“那……顾真人,抱歉。”
“抱歉?哈哈哈。”顾泽之突然笑了起来,眼角都沁出了几滴泪,眉眼舒展,将那潜藏的沉郁全都扫空,“温姑娘,你啊……真是合欢宗的弟子吗?”
“我是。”温莎正色,只是不修合欢道。
顾泽之笑了一会儿,突然道:“那如果我不是佛子,身为合欢宗掌门弟子的温姑娘,还会对我用《攻略手册》上的内容吗?”
一提起《攻略手册》,温莎就头疼,解释:“顾真人怎么可能不是佛子?而且我……”
顾泽之却突然打断,打了个呵欠:“天色已晚,不知温姑娘可否收留在下一宿,明日天一亮,在下定然跳窗离开。”
不知是不是温莎的错觉,“跳窗”二字,顾泽之说得格外用力些。
“……好。”
***
到了元婴境,睡眠更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顾泽之还是在充满温莎气息的床榻上阖目躺着。
温姑娘顾及他的伤势,自己另寻他处休息——坦坦荡荡,举止大方得体。
倒显得千里迢迢,怀着隐秘心思赶来的他像是合欢道中人。
还好——也还好温姑娘坦荡,竟是一直将自己当做同样光风霁月的佛子,视为“自己人”。
岂知,他确实已经快不是佛子了。
顾泽之闭上眼,似乎又回到菩提宗师尊的房内。
灯火幽明,照得那一尊佛陀像一边儿在光明里,慈悲为怀;一边在阴影里,垂眸嗤笑。
嗤笑他顾泽之身为佛子,六根不净。
但他确实六根不净。
他跪在蒲团上,顿首:“师尊,弟子想要还俗修炼。”
智济大师大骇:“什么?”
顾泽之固执地又重复一遍:“师尊,弟子想要还俗。”
智济大师从不离手的佛珠被他摔在地上,他从蒲团上起来,双手扶着小徒弟的肩膀,让他直起身体,直面那慈悲为怀的佛陀。
“泽之,你眼中可见佛?心中可有佛?!焉能说出如此、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顾泽之睫羽微垂,挣开师尊的双手,低头长跪:“弟子眼中见佛,心中有佛,俱是……欢喜佛。”
长着温莎那张脸的欢喜佛。
智济大师踉踉跄跄,不得不扶着一旁的桌子才勉强坐下:“你、你……”
“弟子心意已决,还望师尊成全。”
“你还好意思喊我一声师尊?!”
“弟子心意已决,还望……大师成全。”
顾泽之跪了一夜,智济端坐一夜,念经声不绝于耳。
次日,他便被原本与他同归菩提宗的祖父带回了顾家。
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被神泣鞭鞭笞九九八十一鞭。
鲜血甚至溅到了那已经飞升成功,被高高供起来的刻着天才顾怀清的木牌上。
饶是顾泽之已经踏入元婴境,但祖父有意为难,他也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后,听闻合欢宗设宴,心神不宁,趁着守备松懈,悄悄离开顾家,只想去见温莎。
但见了到了温莎,顾泽之终究没有把一切说出来。
等他处理好一切……
第60章 跳窗失败
◎孽子*N◎
大概是因为这里带着温莎的气息,又或者是一路拖着受伤的躯体、耗费大量灵力赶路,顾泽之竟是真的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温莎过来的时候,只见那放纵不羁、随心所欲的佛子呼吸平缓,像是初生的婴孩一般,睡得正香甜。
平心而论,温莎一直觉得顾泽之长得最好的,莫过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
跟光明神大人的有几分类似,但比光明神大人的双眼还要深邃、还要温柔,就好像是无人能逃脱的陷阱,无论何种猛兽,只要被他看上一眼,就会乖乖地被驯服。
而光明神大人的那双眼,则冷上几分。若是猛兽见了,只有瑟瑟发抖的份儿。
但现在,清晨的日光抚过顾泽之的脸庞。
温莎不得不承认,顾泽之真是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的精致。
长眉多一分显浓,少一分显淡;唇色多一分就过艳,减一分则过清寡;肤色深一点则显得庸俗,若是浅一点则显得单薄。
温莎不自觉地,竟是看得有些入迷。
即便是作为圣女,每天都要祈祷的她,面对光明神都不曾如此专注。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温莎慌忙收回思绪——
傅元的声音遥遥传来:“顾家家主登门拜访。”
嗯?!
温莎看了一眼正在沉睡的顾泽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金屋藏娇的渣男,对女方的父亲找上门来,几乎就是妥妥的捉奸在床。
温·渣男·莎无奈,推了推顾泽之:“顾真人,醒醒吧,顾世伯来了。”
顾泽之有些懵,反应慢了小半拍:“……谁?”
温莎推搡着他往后窗走:“你爹。”
“我爹?”顾泽之揉了揉眼睛,从浅眠中彻底清醒,道,“糟了,看来是祖父已经把我跑了的事情告诉他了!”
这下不用温莎劝,顾泽之几乎轻车熟路地攀上窗沿,与温莎做最后的告别,深深地看向温莎——
“孽子!”
顾泽之摇着扇子,掀起一阵狂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身体下倾。
“孽子,为父叫你,你没听见吗?”
端正严肃的顾向贤在庆濂真人的陪伴下大步踏入,手腕一翻,已经踏入元婴境的顾泽之的跑路计划算是夭折,整个人被无形的力量拉了回来。
温莎有些担心地看向顾泽之,顾泽之回了她一个颇为从容的微笑。
但看向父亲顾向贤的时候,却收敛了一切多余的表情,十分恭肃:“父亲。”
真把孩子抓回来的顾向贤听了这一声“父亲”,内心却几乎呕血。
顾家的佛子出现在合欢宗女修的闺房内——合欢宗的宗主还与他一起,见证了这足以载入这一方修真界史册的画面。
后知后觉的顾向贤也难免陷入怀疑:现在,他应该说什么?
对了,他是接到他父亲顾元正的信才特意来逮人,逮到人应该怎么做——他父亲并没有告诉他。
已经成年了的大能顾向贤此时也难免像个孩子一样,埋怨起做事并不靠谱的长辈。
半晌,道:“犬子莽撞,给各位添麻烦了。”
庆濂真人打着哈哈:“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对吧,徒儿?”
温莎总觉得她师尊这是话中有话,但身为圣女的她对两性话题确实知识浅薄,根本没有听出来,只顺着师尊的意思,点点头:“对。”
顾向贤剜了顾泽之一眼,又道:“在下回家定认真约束犬子,改日再登门道歉。”
“就道歉?不合适吧。”庆濂真人摆弄着发丝,勾勾手,将温莎召到自己身边,“这可是我宝贵的小弟子。”
顾泽之马上跟道:“对,父亲,光道歉并不合适。”
顾向贤对着自己这无法无天的儿子怒目而视,恨不得直接缝上他的嘴!内心,更是生出一种无力感。
眼前这个局面,结合昨日的所见所闻,他大概也能确定,事情根本不像传闻中所言。
传闻,合欢宗的女修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菩提宗的佛子,几乎时时与他黏在一块儿;但现实——
顾向贤看了一眼目光始终追随着温家遗孤的自家孩子。
事实显然是,佛子五蕴不空,六根不净,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一颗心系在合欢宗的女修身上。
向来持重的顾向贤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顾家家风清正,人人行为本分端正,唯有一个例外,就是他这天生佛子的儿子。
而这例外,又是他父亲一手“造就”。
他那老父亲顾元正一开始就要求所有人无条件地宠溺顾泽之,有时,“宠溺”一词都不足以形容——在顾向贤看来,有时候,那就是无条件地顺从。
如此溺爱,才让这佛子不像佛子,简直、简直就是——
“胡闹!”
顾向贤堪堪将自己从回忆的泥潭中抽离,看向顾泽之的目光实在称不上慈祥。
“顾家一定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庆濂真人客套几句,又转过头问小徒弟:“所以,年轻人是不是真的很有活力?”
温莎:?
庆濂真人摸摸温莎的头:“哎,修炼倒是挺快的,但在合欢道上看来是真的没有天赋啊。”
不爱看(有颜色的)书学习,不爱钻研(不正经的)药理,不喜欢(布料少的)好看衣服。
唔,她这做师尊的为了弟子日后的幸福,还是再为她定制一本学习计划好了。
陆续送走苏、林、隋三个大麻烦,哦不,是三个世家的代表的庆濂真人默默地想。
***
顾家,祠堂。
顾泽之跪着,双目一片清明,神色更是坚定。
顾元正坐在首座上,神色比顾泽之还要倔强几分。
“泽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你、你让祖父说你什么好?!”
顾泽之道:“孙儿不过遵从祖父教导,从心而动。”
“让你从心而动,并不是让你心动!”顾元正一口气亘在胸口,只觉得漫长的修炼过程中所遇到的所有挫折,加起来都没有教导这一个不成器的孙子麻烦。
顾泽之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更加沉稳:“祖父,我心意已决。”
“已决”?——他能决定什么?!
顾元正一鞭子抽上顾泽之的后背:“混账!”
顾泽之趴伏在地上,肌肉因为这重重一鞭,条件反射地绷紧一瞬,顿时鲜血四溅。
“祖父,孙儿心意已决。”他又重复了一遍。
“不成器的玩意!”
又是用了八成功力的一鞭!
皮开肉绽的声音让一旁的顾向贤都忍不住上前,试图拦住父亲顾元正:“爹,这样不妥。”
啪——又是一鞭。
“不妥?有什么不妥的?!”
顾向贤:“终究是顾家对不起温家那姑娘,我们应该……”
啪啪——这次,顾元正脸上更是没有半分慈祥的神色,连着顾向贤一块儿,各抽了父子两人一鞭。
“孽子!”
顾向贤低眉。
果然传闻不可信——传闻中,顾家老祖是个和善可亲的大能,但只有为人子的他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对着自己,从来就跟“和善可亲”关系不大。
他挡在顾泽之的面前,沉声道:“还望父亲从长计议。”
顾泽之终于起身,站在顾向贤身前:“祖父,此时是我一人所为,与父亲无关。”
顾元正按住胸口,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