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在这昏暗的祠堂里,难以捉摸。
末了,他声音飘忽:“你们父子……罢了,我乏了。”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他还能怎么办?
顾元正看着眉眼俊美的孙子,语气放缓了些:“一切,容我再考虑一二。但这期间,你绝不可外出,自己回你的菩提院内,老实待着。听明白了吗?”
顾泽之还欲说什么,却被父亲拉着袖子,深深一拜。
只能道:“是,祖父。”
“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顾元正说完,一股力量就将顾泽之和顾向贤父子二人推出祠堂。
那阴森的大门也飞速关上。
顾泽之搓了搓有些硬冷的手指——每次进祠堂,顾家人都不可以用灵力抵抗来自长辈的责罚。饶是他已经结婴,身体经过一番淬炼,但神泣鞭仍是留下重重的伤痕。
轻轻一动,就疼到骨髓。
好在旧伤已经被温莎治疗的差不多。
想起温莎,顾泽之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顾向贤见亲儿如此,更觉得头大:“若你还想让你祖父省点心,那就收敛一下你的表情,赶紧回你的菩提院思过!”
顾泽之应了一声,飞快地就离开。
顾向贤却多留了一会儿,看着祠堂紧闭的门,不知为何,十分不安,眼皮跳个不停。
也许,应当去请天机阁姜兄测算一卦?
第61章 五洲有会1
◎重逢◎
温莎刚入合欢宗的时候是凛冬,不过合欢宗大多地方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倒是不显。
她从河阳秘境出来后,阴差阳错结了两枚金丹,又将五洲会的事情推了出去,随后便在庆濂真人的授意下,索性闭关顿悟,勤加修炼。
出关去见庆濂真人的时候,庆濂真人已经拿着一块儿柿饼配着红茶小口饮着。
是秋天了,快一年了啊。
已经基本将原身的记忆融入骨血的温莎轻而易举地作出判断。
“师尊。”温莎行礼,“弟子出关了。”
庆濂真人吞下最后一口流馅儿的柿饼,还顺手递给温莎一个,趁机为她号脉:“徒儿倒比为师想象的进展还要顺利一些,已经金丹后期了啊——怪不得这几个月来你选择闭关的山洞附近总是雷声萦绕,果然,又精进了。”
温莎自己还从来没有吃过柿饼,从庆濂真人手中接过,便顺着她的意思,在一旁坐下,小口地品尝。
姿态优雅,确实像是名门大家的后人。
庆濂真人絮叨:“你们这些身负天道恩赐的小家伙们,修炼起来这一日千里的速度,当真是天才——后生可畏啊!”
温莎敏锐地捕捉到“你们”二字——如果不出意外,另一个当是顾泽之。
天生佛骨和天一剑骨,才称得上天道恩赐。
踌躇片刻,温莎还是发问:“师尊,那……”
庆濂真人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截住温莎的话茬:“大家都很想念你,你好几个师姐都说,见不着你,连花都不香了,饭也少吃了几碗。这样,晚上为师做东,叫上几个关系和你不错的,聚一聚?”
温莎刚想应下,庆濂真人又突然反悔:“不可——为师忘了,傅元这几天回傅家处理生意,李扶风也告假,云书去探望母亲,云缱出去历练……”
温莎听着师尊差不多盘点完一圈,又问:“那云胥师姐在吧?”
庆濂真人品了一口红茶,润了润嗓子:“云胥她帮着庆辉整顿弟子们呢。”
温莎放下柿饼,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庆濂真人神色有些不太正常。
温莎又问:“和顾泽之有关?”
“……对。”庆濂真人一咬牙,反正她小徒弟迟早也是要知道的,“顾泽之修炼出了差池,失忆了。”
柿饼里软软的甜甜的馅儿沾了温莎一手,黏糊糊的,就好像温莎现在的思绪一样。
她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顾泽之失忆了?”
“是。”庆濂真人从乾坤袋中抽出两页薄薄的纸,“这是顾家的来信。”
顾向贤写得一手漂亮至极的楷书,如他整个人一样,端方恭谨。
言辞也是颇为恳切,字里行间寥寥数语,将发生在顾泽之身上的事情大致讲清,其他的,则都是致歉的话,另一张纸上,则是列出来的“补偿”温莎的清单。
法器、丹药、秘籍,应有尽有。
顾泽之元阳仍在,他和温莎清清白白,顾家愿意出这么多的东西,也算是下了血本。
温莎满是流心馅儿的手停留在那一行“修炼出了差池”上,沉吟片刻,仿佛喃喃自语:“也许,在五洲会上我遇见佛子,可以帮他检查一下?”
庆濂真人忙将这两页信纸收回,一把将温莎按在椅子上:“不可。”
温莎:?
庆濂真人手中燃着一团火,直接将信纸烧毁:“像这样以失忆为借口作为搪塞的剧情,即便出现在话本里,都要被追着骂著者脑子有坑呢!”
温莎:“……有道理。”
庆濂真人:“徒儿,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为师当年为你撰写的《攻略手册》特别增补版,你改天就直接喂了狗,不必再留。”
温莎:其实本来也不在她手里。
庆濂真人又塞给温莎一本新的册子,《合欢道修炼手册之特别定制版》,道:“徒儿,虽然攻略佛子是咱们合欢宗开山立派以来的夙愿,但也绝对不能委屈了你!拿好为师专门为你制定的修炼计划,这次五洲会,尽可以看看——!”
“看什么?”
“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男修女修妖修魔修——魔修只要别太坏,都可以!但唯独那佛子,不可以!不管是他还是他家里人,能想出这样恶俗的托词的,都不是良人!都是渣男!”
温莎:……
看出来了,他师尊是真的很讨厌渣男。
***
“小师妹,小师妹——!”云缱拿着几个活灵活现的面人儿在温莎面前晃了晃,“你又走神了?喏,这个给你。”
温莎接过云缱手中几个面人,笑笑:“多谢云缱师姐关心。”
出关后,庆濂真人那一番话总在她耳畔挥之不去。尤其是在来到苏家所在的景庆州后,她更是时常想起,偶尔走神。
云缱见她精神不济,忙道:“这可是这凡间目下最火爆的升级流话本《那僧,那猴,那猪,那挑夫,那龙马》中的五位主角群像,很受欢迎呢!”
云胥一听,几乎是从温莎手中抢过去,塞到站在一旁的师兄云耀嘴里。
云耀外出历练一年,刚刚被召回宗门,带着师弟师妹们参加这五洲会,还没跟这新鲜的天才小师妹搭上几句话,就先被自家师妹塞了一嘴面人,发出呜呜的惨叫。
云胥给了他个眼神:“修佛的相关的故事,晦气!”
云缱马上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忙啐道:“对对对,晦气晦气!”
云耀嚼了嚼口中的面人:“哈?咱们合欢宗不是一向以……”
“以找佛修不痛快为乐,对吧?”
熟悉的声音响起,云胥一个眼神,合欢宗的弟子们几乎把温莎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给她往前看的机会。
云缱柳眉倒竖,瞪着顾泽之:“好秃不挡路!”
心中暗恨,若不是自己刚才买面人耽误了时间,大概也不能在这景庆州苏城遇上最不想遇见的菩提宗一行人。
“我又没秃。”顾泽之晃着扇子,刻意清风吹过他的长发,道,“各位道友为何戾气这么重?可是需要消灾除祸,我菩提宗在这方面……”
静惠拉着顾泽之往一边退让,看着云缱,竟没有对她的话有任何过激反应,十分和善道:“诸位道友先走罢。”
云缱瞥了他一眼,挽着温莎,刻意垫着脚尖,拔高身段,以纤细的身体遮挡小师妹的视线,牢记掌门教诲,保证不让她的视线和某顾姓佛子产生瞬息交汇。
温莎哪儿能看不明白,低声道:“云缱师姐,不必如此。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没什么……”
后面半句话,说得温莎这个向来坦荡的圣女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声音小的厉害。
云缱没听清楚,倒是已经踏入元婴境的顾泽之听得真切。
他漆黑的眸子不自觉地看向那被人群簇拥着的女子,却也只看到了肩膀的背影一角。
但不知为何,单凭这一眼,他就觉得对方定然是个极美极让人心动的女子。
竟是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静惠师兄满是檀香味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顾泽之才回过神:“……师兄。”
静惠“嗯”了一声,静安他们竟然也难得地安静下来,没有对顾泽之明显不符合菩提宗规矩的行为加以训斥。
顾泽之有些疑惑,看向几位同门。
却见他们脸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又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
“师弟可是想起了什么?”
顾泽之摇摇头,脑海之中除了佛经、顾家人和菩提宗的人以及这几日被迫看画像认识的几位其他宗门的弟子,剩下的什么也没有。
空空荡荡的,像今天的天空一样。
“哎……”静惠道,“先去苏家住下吧。过几日就是五洲会的初选,师弟……只管放手一搏便是。”
顾泽之颔首,总觉得师兄那“放手一搏”别有深意。
***
苏家家财雄厚,所有建筑都严格按照园林的范式,白墙黑瓦,连屋檐下挂着的夜明珠都被人为地塑成不同的形状,与花窗相得益彰。
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自成一景,在月夜更是别有一番韵味。
顾泽之映着月光,笔下已经是厚厚一沓佛偈。
他已经踏入元婴境,已经不需要依托符纸去使用佛偈,完全可以以灵力在虚空勾勒。
这些佛偈是送给同门们用的——漫漫长夜,他入不了定,诵不下去经,睡不着觉,只能以此打发时间。
不知怎么,笔势一变,竟没能画出一张完好的佛偈,反而是勾勒出一个背影。
颇为肖似白日里见过的那姑娘的背影。
顾泽之心烦意乱,索性甩笔不画,披上略有些陌生感的罩衫,推门外出。
这一片园林都是苏家辟出来给参与五洲会初选的世家和大门派居住的。
园内倒是不限制活动自由。
顾泽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有人声。
尽管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但他总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像极了白日里小声说话的那女子。
鬼使神差地,顾泽之隐匿气息,缓缓靠近。
如水般温柔的月光下,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苏家嫡子苏纯谨正捧着一根做工精致、造价不菲的簪子,与门口的女修说话。
那女修穿了一件染柳翠色的衣衫,几乎与茂密的夜中林木融为一体,而那一身雪肤又格外显眼。
她旁边,更站着几名白日里他见过的男修。似是被众星捧着的皎皎明月一般。
她的声音和肌肤的颜色一样冷,不如白昼里那般暖和。
“苏道友,我们已经毫无瓜葛,还请不要上门打扰。”
“阿温……不,云莎,先前是我错了,咳咳,这是我自己打磨的簪子,请你收下,权作赔礼。”
“不需要。”
“云莎,你信我,我日后定然不会作出那样的蠢事,会和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对你……”
“你我之间,断无任何可能。夜深露重,苏道友,还请裹好千金裘,早日回吧。”
“云莎……”苏纯谨又想要往前踏一步,却被那女修身旁的几名男修阻挡在外。
顾泽之禁不住暗自称奇。
这铁石心肠的合欢宗女修竟然是真看不上苏家嫡子,还要闭门谢客?
顾泽之这般想着,给自己加了一道隐匿行踪的佛偈,探出身。
在屋门关闭的那一刻,终于是看到了那女修的脸。
该如何形容?
大概就是应该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应该站在他身边,被他奉若神明的一张脸。
顾泽之也不知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有些疯狂、完全与佛子身份不相契合的念头。
只能狼狈地仓皇离开,一路上默念《清心经》。
《清心经》念到一半便忘了后续,心中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原来,她叫云莎啊。
顾泽之回到住处,默念着这有几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阖上双眼。
今夜是个好梦,顾泽之的唇角微微扬起,一觉到天明。
醒来时,同门们正准备叫他一起去用早膳。
静惠师兄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泽之师弟,昨日街上的事……”
顾泽之脚步微滞,有些茫然:“昨日我们在街上发生什么了吗?”
静安脾气急:“你不是遇见合欢宗的了嘛,你想起……”
静心忙踩了静安一脚,示意他谨言。
顾泽之更迷茫了:“昨日,我们在街上遇到合欢宗的人了?他们挑衅我们了吗?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
静惠、静安、静心等人全都停下来,震惊不已。
“泽之师弟,你这……”
顾泽之拿扇子轻轻碰了一下自己额间:“我怎么了?”
静惠开口:“……无事。”
是时候,给住持写一封信了。
泽之师弟这“失忆”,确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