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的日暮遂不若双祈山的巍峨气势,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双祈山分为两峰,一峰为阳山,一峰为阴山,阳山看日出,阴山看日落,向来是人们广为传颂的名胜景点。
“侯爷站得高看得远,对世间美景早习以为常。”依旧是不冷不热地回应。对着满目的霞云烟岚,陈远悠然评品,世家高阀的大气姿态下微现睥睨;“美景自然要放在广褒高远之处才体会得出其中精髓。”
清风自水面拂过,及至岸边,卷起两人衣袂,翻飞舞动之下,皆是风致楚楚。但是细细看去,一个虽绝美却清冷,一个虽儒雅却莫测。
明晨一时凝然,似在斟酌措辞:“侯爷博大精深,宇宇珠玑,本王无意,无法参透。”
“王爷长久受缚于宫阙,出身皇室却宏图未展,不会觉得可惜吗?”明晨转头看了看他,眉端微微挑起,奇道:“本王一向醉心诗书字画,既无衮冕之志,亦无追名逐利之心,不知侯爷口中宏图所指为何?”
陈远意味深长地一笑,眸中光华幽暗,转瞬即逝:“这就要问王爷进宫来是为何?”
日照余辉罩下,陈远的眉目疏朗端正,一派神瑞祥和之态,却无端的让人感到深不可测。明晨面色僵硬,各种复杂的情绪刹那浮动,交错呈现在脑海里。
然片刻即压抑下来,并不言语。却听身边人继续说道:“在下记得王爷的外祖父当年曾在户部任要职,王爷的母亲娄妃娘娘也是曾经名震一时。难道王爷就想让外家一直消沉下去,自己只做个闲散王爷么?”
第一百一十三章 谈话
此言一出,陈远清晰感到身侧传来的呼吸一阵紊乱,越说到后面,越是难以自持。而他却视若不见,嘴角的微笑依旧和煦如春风。
此时暮色又浓重几分,已是阴沉沉压下来,东边的天际依稀可见月牙苍白,与残留的霞光遥相对应,一半清冷,一半明媚,竟生生将天幕分割成两半,诡谲而妖冶。
“那就不牢侯爷费心了。本王还是觉得做个自在闲人的好。安稳度日即可,也不像侯爷这般,日夜操劳,不是么?”
陈远目不转睛地看着夜色一分分落下,直至太液池的水面完全恢复成一片青碧,再也找不出半点暖色——白昼终究是褪去了。
“是么?王爷的外家本也是高阀大族,因为遭人构陷下狱而衰落凋零。就算王爷没有出仕之心,难道就没想过重振门庭,让您外家再度在朝廷上立足以祭奠祖先之灵?更何况勇毅侯夫人当年才色双馨名动帝都,本应尽享荣华、平安度日,最终却惨死玉阶之下,王爷难道不会怨恨么?”
明晨这才张了张口,声音不大,却是十分铿锵的语调:“娄家的案子径由前太子殿下平反,已还娄府九族一个公道。身为娄家后人本王铭记于心,不敢忘怀,至于姑姑——她求仁得仁,本王不知这怨从何来?”抬了抬头,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淡然,“本王家人从来不会是非不分,侯爷的提醒,本王记下了。”
陈远眉目微微一动,终究是露出一抹异色。“看这天色,侯爷再不出宫,恐怕就该迟了。”说完,径自转身向这会儿明敛所在的宫室而去。
独自走在广植长青树木的小道上,想起陈远刚才的话,遥了遥头。视野之内的树丛中轻微晃动,依稀还夹着窸窣之声,青翠掩映下,露出一角素色衣裙。
停下脚步凝目看去,原来是个女子蹲在草丛中收集叶片上的露珠。侧脸线条优美,肌肤白如凝脂,纤美的柔荑握着玉瓶,姿态婉转而静好。
“红绡姑娘?”明晨认出眼前的女子,不由出声叫道,“你在收集露珠?”
那女子回首看过来,眉目清晰如画,正是红绡,闻言抬手掠了掠额上垂落的发丝,答道:“茶经上说,昼夜交替时分的甘露集阴阳灵气,最是清润醇厚,泡出的茶水理气开郁、辟秽和中,比一些药膳还要滋脾养气。”
“红绡姑娘是个雅人。”对于红绡,明晨有所耳闻,是摄政王身边的大夫。年纪尚轻,可是据说医术极为了得。
有她在的地方,想必皇叔肯定也是在的。“哪里,红绡不过一介医者,想着露珠功效不错罢了,王爷谬赞了。”
“况且,以前家师尤喜饮茶,所以平日里对茶道略有涉猎。”红绡将玉瓶收好放入身边的竹篮,站起身迎向兰烬落,“王爷叫我红绡就好了,现在这个时候王爷刚完散步?”
明晨是亲王,随意在宫里走动,方并不觉的奇怪。或许,比起他处,这皇宫值得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好去注意的了。
“出来随便转转,这便回去了。”想起刚才与陈远的交谈,明晨皱了皱眉。
浓荫遮蔽之下,已初现夜的沁凉。影子投在道旁,被拉得颀长无比。沉默了片刻,红绡迟疑地启唇:“这里与前廷离得近,有的朝臣会从此处经过,王爷最好留意一下。”
见对方疑惑的目光投射过来,忙又说道,“红绡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王爷若是出现在后宫的地盘,终究是不大好。”
明晨微微颔首:“我明白,我出来时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凭着过人耳目,平日里在别人靠近之前他便会远远避开,今天除了自己走神的原因,想必也有陈远蓄谋已久的成分在里头——他不认为那样的相遇是一个巧合。
“是红绡多虑了。”红绡轻轻笑了一下,放下心来的样子。她眉目十分清秀,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样的容貌在宫里或许算不上十分出色,但在外面一定是男子梦寐以求的窈窕佳人。
况且她医术精湛,或许,一般的家庭根本还没有资格入她的眼罢。两人边走边说,像是相识已久的知交一般谈论着身边同一个人。
朝花轩的后院是一块长着香蒲的池塘,碧波清脆之间隐现点点橘黄,远远看去,小灯笼一般随着水面微风摇曳。
文锦禾坐在离水边不远的花篱下,穿着家常的素色绢衣,裙幅柔软如流水一般铺展在身侧,青丝半挽,另一半迤逦垂落在肩侧,愈发显得肤白如雪。
“公主,这些鸽子养的真好,很好看呢。”沧水笑眯眯的捧过来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玉米粒之类的东西。
伸手自陶罐中抓了一把玉米粒,给三三两两散落在四周的鸽子喂食,咕咕的啄食声时不时在院子里响起。
“鸽子有天生归巢的本能,无论是阻隔千山万水还是崇山峻嶙,它们都要回到自己熟悉和生活的地方,因为它们的恋家和归巢性,加以驯化便能够为主人传递紧要信息。”
淡淡的说完,文锦禾看着面前数量不少的鸽子,摄政王府还真是挺忙的。光是信鸽就有这么多。
“王妃,奴婢听说这群王府专门驯养的信鸽,便是其中翘楚,即便是遇到凶禽的袭击犹能避其锋芒顺利完成任务。是吗?”
沧水对这种可爱的小精灵极为喜爱,学着文锦禾的样子,抓了一把玉米粒抛给鸽子。
文锦禾摸了摸身边的鸽子,“是吧,这样的鸽子,是要精心驯养的。”
一阵轻盈的扑翅声传来,文锦禾下意识望去,空中白影滑过,一只鸽子自院外飞进来旋着要落下。
“去叫人来,说是有信鸽回来了。”文锦禾身后还跟着两个伶俐的小厮,听到他的吩咐立刻就跑去专门管理信鸽的人。这是明敛的事情,文锦禾不愿意插手,更无意窥探。
第一百一十四章 病危
接到消息之后,最近一直在摄政王府晃荡的魅涟漪和红绡一起赶过来。文锦禾和这两个女人都没什么好说的。
径直带着沧水离开。魅涟漪眸光复杂的看了一眼文锦禾。向空中扬了扬手,食指上的红宝石光芒闪耀,那只鸽子立即找到目标,朝魅涟漪飞来,停落在她伸出的手腕上。
“红泪?”看到它眼角一枚红色的斑点,魅涟漪略感吃惊,这只鸽子分明是江南愚人谷来的,那边久未有消息传来,这一次会是因为什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被什么攫住了心脏,眉梢轻轻一跳。
迅速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竹筒,尚未看到一半,却是面色骤变。红绡见状,放下手里的花草凑过去,同样是惊骇不已:“铮铮病危,药石罔效?怎么会这样?”
魅涟漪眉端凝然,不是没想过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到来得这么快,让人猝不及防。
“你先别急,或许是误传,病情可能没那么严重。”语气中的脆弱,却是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幼一起长大,她太明白,这个消息对于眼前的人,会引起怎样的震撼。
那个魅涟漪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女婴,因为先天不足,原本并没有生还的机会,是老爷子将她带到神医门,在众人悉心照料下,才捡回了一条命,现在终于不行了么?
铮铮本来就先天体弱,病情一直反反复复,因着神医门的照料方才长至如今……这回连老爷子都说没有办法,恐怕是真的时日无久了。”魅涟漪瞳无力叹息,哀伤如墨色染透白绢爬上她的面容。世上最令人无奈的就是生离死别,偏偏她必须一再面对。
“不会的,铮铮才三岁,还这么小,不会这么早就去了……”红绡摇了摇头,不相信连自己都师傅都束手无策。“我回去找我师傅,神医门那么多大夫,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还能有什么办法,千年雪参,九转还魂草……什么珍稀药材都用过了,也只能续得一时的命……”
魅涟漪突然想起了什么,琉璃般的瞳眸一闪,重又燃起了希望:“老爷子以前的确提起过有一个办法可以救铮铮。”
“是什么?”刚问出口,自己也想了起来,定定看着她,半响才呐呐出声,“你说的还不会是那样东西吧……江湖上早已销声匿迹的——往生水?”
再次来到一品居,魅涟漪已轻驾就熟,穿过垂花门,直奔金如意的院子。房间依旧破败不堪,所幸主人没有像上次那样宿醉不醒,可是这次的交易却远没有上次那么顺遂。
金如意一身赭红色华袍,上面布满以金线绣成的铜钱,光灿灿煞是耀眼,手里拿着把玉锉子,慢条斯理地修饰自己的指甲,也不看对面的人。
“涟漪啊,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只是这消息你知道了也没有用。”“不试过怎么知道没用?”整整一个下午,魅涟漪使出浑身解数套问,无奈对方就是不肯松口。
金大老板无比疑惑地摇了摇头,慢悠悠换了只手继续修指甲。“往生水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把它当传闻听听就好,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金伯伯,既然你知道那就告诉我吧,我记得一品居有一条明文规定在赏金过完的条件下,不拒绝客人要求提供的任何消息。一品居也算是这行业的执牛耳者,你该不会想砸了自己的招牌吧。”魅涟漪算是软硬兼施,为了套出消息什么招数都拿出来使了。
金如意懒洋洋地倒在罗汉榻上,伸展四肢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浑然不为所动。
“涟漪啊,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该知道,威逼利诱对我这一行是没用的。”晃了晃脑袋,敛然一叹,“年轻人啊,就是这样不切实际,明知不可为却偏偏喜欢挑战冒险,不计后果的执拗,真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气,看到你们就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外面家养的雀鸟在廊下婉转啼叫,阳光斜斜落进屋子里,光影错落的铺在地上,映出格子雕花窗的曲折棱角。
魅涟漪长长舒了口气,眸色深沉凝敛,其中侵染出沉重,却是穿透了眼前的景物,不知游落在何方。瞳眸隐在细密的睫毛后,略略眯起,似在回忆,又似在叹息。
“最初听说哥哥战死在北弥山,连尸骨都找不到,我不相信,就一个人上了山。”
血红的残阳低低压在地面上,远处青山被点染出一派诡异的紫气。山下的村落早已被战火焚灭,遍地残砖碎瓦依旧泛着刺目的红光。风来草偃,才发现这碎瓦上的红光并非夕阳返照,而是已饮尽了人类的鲜血。
更近的地方,连碎瓦都没有,有的只是遍地尸骸枕籍。生命在这里成为最卑贱的浮草,如同风中飘摇的芦苇,在夕阳下无声腐败,无人在意。
“就在那样一片狼藉之下,在断瓦残骸中,我亲手将铮铮接生出来。”当时她在一堆倾塌的墙垣边找到一个晕死过去的妇人,她一息尚存,祈求她帮她生下那个孩子。执拗而固执的眼神,即便是时隔多年,也依旧清晰,那是一个母亲出自于本能的光辉。
“我亲手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她是那么小的一团,身上皱巴巴的,尚带着血。当她睁开眼睛,无比纯净的目光看着我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那些死去的已无法挽回的生命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在遍地尸骸的修罗战场上,她迎来了新生,那么弱小,却又那么震撼。“对于我来说,这个生命有着特殊的意义,所以我不能什么也不做,放任她就那样消逝。”
榻上的人这才抬眸看她,细长的眯眯眼凝起,竟是格外有神,语气却是难得的萧然。
“涟漪,你可知道往生水在江湖上曾引起过多大的祸乱?那样的后果你可承担得起?我不想看到你后悔。”
屋子里一时静谧若斯。多年前的腥风血雨仿佛又浮现在眼前,早已过不惑之年的金大老板也禁不住迷惘起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博弈
沉默了片刻,魅涟漪抬起眸,玻璃般透澈的光华,让人几近沉溺其中:“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总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至于后果又有谁能够预知呢,如果什么都不做就放弃,我会后悔一辈子,然而,为一件做过的事后悔,总好过因没有做过而后悔。”
金如意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之间似乎斗转星移,依稀在多年以前有个人也曾说着这样的话,然后走出了他的生命里。那之后,即便经历了再多的艰辛磨难,那个人也只是淡定地微笑,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后悔。
那副神情还真是一模一样呢,到底是血脉相连啊。当初他未能改变她的决定,如今也没有那个能力说服她的女儿吧。
长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起,他已开始苍老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早已离他远去。从一品居出来,犹自思忖着自金如意那里得来的消息,不妨迎面撞到了人。
“抱歉。”略一停顿,便欲继续前行。无奈那人似乎跟她卯上了,移宫踏位,屡屡拦在面前,就是不让她过去。有几分气恼地抬起头,意外撞入一双盈满笑意的眸子,暗红色的发在阳光下灼灼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