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抿起淡淡的笑意,像是猜中了我此刻脑内的惊涛骇浪。我还期望这人恢复了记忆,可以多些天神的稳重,稍稍矜持一些,谁知骨子里还是如此狂放轻佻!
这怕是千万年都改不掉的顽疾了。
我懒得再与他争辩,顿了顿脚,一步便跨向天际。
他虽恢复了记忆,却依旧困于今生的肉躯,任他轻功如何了得,都无法与我相较。
更何况我今时不同往日,司命说了,我现在已经在往成仙的道路上奔去了。细观我此刻的内力与功力,确实是先前的百倍不止。
等我回到梦离,我便立刻封山,羽幸生若不得入山的符咒,就是追到了山脚下也是无用。
属于我狐仙娘娘的好日子,在前头呢!
回到梦离后,我将桑湛子狠狠教训了一顿,打得他满山逃窜,最后不得不藏进玄冰洞里保命。倒不是因为他帮着羽幸生骗我瞒我——那时候不能告诉我真相,是因为我魂魄未全,还算说得过去,但他骗我修炼灵根,令我白白受饿,就全无必要了,纯粹是出于一己私欲。毕竟自我狐族占山为王,他这个守仙的地位可谓低到了尘埃里,平时被调笑打趣不说,许多杂事都归到他份内,可不得趁我落魄出一口恶气么。
桑湛子见我孤身回山,有种未卜先知的得意,轻蔑道:“我就知道羽幸生那小子放不下金光闪闪的皇位,还有后宫万千佳丽。”
我差点忘了,羽幸生还是个皇帝。他这剑君的记忆一恢复,凡人帝王的头衔份量,在他眼中应该算不得什么了吧。
如此一来,他不会又苦心钻营,要与天界斗,好做回威名赫赫神力盖天的圣元剑君?那个天帝对他如此妒恨忌惮,若是被发现剑君已觉醒,岂不是又要闹得三界大乱?
我在梦离待了一月,有些坐不住了,对桑湛子说:“我要下山。”
桑湛子双眼瞪作铜铃:“你又要去找那衰人?”
“……”我气滞。所以在他脑袋里,我也是被羽幸生吃得死死的?
第88章 章八十七
山下倒是一切祥和,并未听说什么战事或是异常天象。我有意不往都城所在的北方走,而是去南洋云游了一月有余——毕竟我怕冷,而初春方至,唯有南洋气候终年温热,适合散心。
从南洋启程回梦离时,我才想起要给桑湛子带点凡间的点心。南洋物产丰富,瓜果尤其甜美,无奈当地尽是些不吃饭的修仙门派,点心文化可谓一片荒漠。我一路留心,也只在快要到梦离的路途上,遇见一个卖白糖糕的摊子。
摊主是个不拘言笑的中年男子,自始至终板着一张黝黑的脸,对我的花容月貌完全不为所动。倒是装袋时,他往原本算好的四块白糖糕里,又多塞了一块。
果然,哪有面对美女不动心的男人呢。
这头正在心里暗笑,却听见他硬梆梆地补了一句:“今日新皇登基,‘四”这数字不吉利,你多补一块的钱,替我们中洲祈求国泰民安吧。”
我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气呼呼道:“那为何非要凑作’五‘,我少买一块不也行么?”
“你要是不嫌吃不饱,买三块也行。”说着他迅速地从袋子里挑出两块来,将剩下的往我手里一塞。
我窝着一肚子的火付了钱,走出两步,又掉头问:“诶,新皇帝谁啊?那旧皇帝呢?”
“泽善大帝病逝,膝下无所处,传位给了公孙氏,改国号元仰,”摊主不满地睨了我一眼,“改朝换代这样大的事,全中洲都知晓了,小姑娘别一天到晚就想着涂脂抹粉,也该关心关心国事。”
病逝?
我的心像是被人攥紧了般,忽然停止了跳动。
羽幸生死了?
我下意识地判定这不可能,可越是细想,越觉得像是真的。他知道了自己是剑君,能将魂魄从此生这具身体里解放出来的唯一方式,便是死亡。他死了……便能进入下一世,又或者,他找到了办法,可以直接从轮回之道,恢复剑君的身份。
“你这姑娘,被说了一句,就杵在我摊前耷拉着眉毛一副丧气样,我也是为你好才说的,你可别赖上我。”摊主见我木愣愣站着,不耐烦地开始赶人。
“我说老板,你知道有个叫临安镇的地方吗?”
他瞪住我:“不知道,怎么了?显得你博闻强识啊?”
“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那儿很适合休养散心。”
我将白糖糕收入行囊里,翻身上马,拉起缰绳的一刻,大脑却是不知前路的一片空白。
他……真的死了?
那又如何?以他的本事,要死也是他自己选择的,而分道扬镳的决定,也是我做的,既然说以后要再无相见,那么他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差别。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内心的翻江倒海,继续驭马前行。
靠近山下,商摊逐渐密集繁盛,我无心驻足,却又想找些法子让自己从沉重的思绪中解脱,便逼着自己下马再去替桑湛子挑些点心。
走了没几步,便闻到了青蒿的香气,原来有摊贩在卖青团。
我脚步有些滞重,还未走到那摊子前头去,就有几个人抢了先,冲过去叽叽喳喳道:“怎么今儿刚出摊就剩这些了?老板你偷懒?”
“你们这几张嘴,不仅好吃,还会胡诌,”老板嘴上骂着,满脸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今儿你们晚了一步,有个客人买走了大半,喏,就这些了,你们要买赶紧的,不然我就收摊了。”
“这么早就收摊?老板你飘啦!”
“嘿嘿嘿,之前那个客人大手笔唷!”
一群人闹嚷了半天,各自都买了些后散开了,我这才挪上前去。蒸笼上果然只剩得三四个青团了,包在蒿菜叶中,绿油油亮滋滋的。
老板有些抱歉地对我说:“姑娘,也就剩得几个芝麻白糖馅儿的了,你可还想要?”
我挤出个笑容:“我……我最喜欢芝麻白糖馅了。”
话一说完,眼前的一切却骤然模糊了。双手颤抖着摸上脸颊,却是满掌濡湿。
我并未想与他永世分离的呀……
若那时在石鳞原,自己能坦白地告诉他,其实我不生他的气了,其实我想要的那片自由天地,是有他存在的,其实……我回梦离,只是想暂时地分开,让彼此都有时间可以放下过往的纠葛痛伤,再重做选择。
其实,我是希望他能来寻我的。
我哭得有些神智浑沌,依稀听见老板在劝我,若不喜欢吃,也不用强迫自己说好话,他亦不会强买强卖。我稀里糊涂间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如何爬上那马去,又如何回到梦离的。
回过神来时,人已是在入山的结界口直直站着,几乎以为自己也是一颗树。
我用袖子胡乱擦拭了下满脸的泪痕,恍惚间似乎还能闻到衣袂上沾染了些青蒿的香气,又不争气地掉落几滴泪来。
当下便下定主意,回山稍作整理,便立刻启程去都城,查清楚他究竟怎么了。
但许是因为头脑纷乱,又哭了太久,居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打开门洞的符咒了。
就在我抓耳挠腮之时,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山路旁的石头上。黑衣如夜,凤眼星眸,怀中是一把闪着幽微蓝光的佩剑。看见我,他微微抬起头,脸上扬起志在必得的笑容——恰如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年。
见我呆滞着并无动静,他站起身来,不知从那儿拎出个硕大的袋子,往我面前一递。
我破涕为笑:“这样多,谁吃得完?”
他眉峰一挑,用拇指指了指自己:“所以你得多邀些人同食啊。”
“你又吃不出个味道,食量比我还小。”
他顺从地低头:“自然是比不过狐仙娘娘的。”
我有些讶异:“你……你见过司命了。”
“有些事情,总要问清楚才行。”
他并不问我的允准,兀自将我的行囊打开,将青团放进去:“又买了这样多的脂粉,”声音霎时沉了下去,“要涂给谁看?”
“你问清楚了,预备如何?又怎得突然将皇位传给了公孙云杨?”我满肚子的疑问,他竟然还有这闲工夫吃些没来由的醋??
“不预备如何。穿天剑法已消失于这世间,不复存在,哪怕我恢复了记忆,却依旧只是个凡人,天界暂时没有理由再对我下手。正如你所说,我封印穿天剑法之时,其实对逆转时空所导致的一切深感痛悔,早已不再执着,如今更无心要与天界为敌,只求安度这一生便可,”
“至于云杨,你骗他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又哄着他陪你犯了那样多的死罪,到头来他连自己娘亲轮回珠的影子都没见着,我若不将皇位传给他,又如何弥补你对人家的伤害亏欠?”他一本正经,义正词严。
我吐了吐舌头:“倒真都是我的错,谢剑君大人替小仙擦屁股。”
他虽然努力克制,眉头还是难以自抑地轻微抽动了一下。
我暗笑,这果然是自剑君时便有的习性,污言秽语等一切不美的东西都能令他如坐针毡。
除了……某些时候。
“哎呀!”我忽然灵光一闪,猛拍脑门,“我终于想起来了!开山的符咒!”
说着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手指划圈,金光勾勒的山门很快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往里头看了看:“桃花开的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说完又往我脸上溜了一眼,“甚至更好了。”
我毫不退让地迎向他的眼光,不甘示弱地也在他那宽肩细腰上来来回回剐了几趟,然后昂起头:“如何?可劳烦你将我的行囊卸下,替我运送上山么?”
他咧开了嘴,笑得如阳光下的雪山融水般清澈明朗:“娘娘所托,夜,定不辱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