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找到穿天剑法，便不用再追杀剑君了吗？天界就如此言而无信？！”
那声音道：“问题是，天界到现在也没寻得毁灭穿天剑法的法子，如今剑君就在此地，极有可能穿天剑法认主，被剑君抢先拿到的同时还令他恢复记忆。天界便是提防着计划失败，决意再降天火！”
我咬咬牙：“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想办法立刻毁掉穿天剑法呀！”
说得轻巧！天界都没找到的法子，我又如何能立刻就悟了！
那不明身份的声音又道：“你若是想不出，便赶紧逃了，离剑君越远越好，这样或许还能活命。”
活命？
早在石鳞原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便不想要这条命了。为了他，为了他的一句话。
我骤然发觉，此时此刻此景，与那一日竟然有惊人的相似。
都是在石鳞原，都是关乎他生死存亡的时刻。
不同的是，他这一次并未伤害我。
但我依旧……在我心底，我依旧情愿他活着。
“天火……只管降下来吧！”
我从羽幸生的怀中挣脱出来，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全力跃向那片赤红的天空。
第86章 章八十五
伴随着骇人的轰鸣声，那束天火从遥远而模糊的一片赤色，变作越发清晰的红色光团，像一只拖着长长翎羽的浴火凤凰，将身后的云层都烧出了带着死亡气息的浓烈黑烟。
一股岩浆般炙热的气流扑面而来，好熟悉，原本我与这天火就不是第一次交手。它曾令我亲眼目睹阿娘的死去，噬我皮肉，将我逼至死角。若不是我在意识弥留之际，拼命爬进玄冰洞，如今的我，应该与阿娘他们一起，困在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倒也不错，至少我与他们在一起——比起在红尘中经历爱恨离苦，或许这样反而更好一些。
我展开双臂，滚烫的火焰如瀑如浪，将我完全淹没。
羽幸生，我就是要救下你，留下你，留下你一人在这世间，受权欲吞噬，遭病痛折磨，尝尽你亲手种下的苦果。
“我说，你怎么到现在，还如此嘴硬呢？”
脑海中那有些熟悉的声音又响起。
这回，我想起他究竟是谁了。
“司命星君！”我恨不得将这名字碾碎吞下肚，“你给我滚出来！”
做夏绥绥时，被他不见真容地糊弄胁迫，现在若是还惺惺作态，我定要撕破他的脸！
“这，哎我不能现真身啊，否则被天界发现就不妙啦！”
司命的声音一改先前的高冷神秘，带着几分讨好。
我咬牙切齿道：“好啊，现在我都知道了，若不是你撺掇天界利用我，我也不至于经历这两世痛楚。你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司命陪着笑：“你这太高看我了，我有几个胆子，又有什么能力去翻手为云。说实话，我只是顺应天命，最多最多，也就是推波助澜罢了。”
“你要替天界推波助澜，消灭剑君，何必拉我进来？我们狐妖族无辜被牵连，已是冤屈，你还要害我？”
司命：“不瞒你说，当年剑君被天界围剿戕害，你在佛前求了五百年，说要救他……”
我：“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司命：“好吧，其实就是你倒霉而已。按照我所观命数，你就是那个可以救剑君的人。当年剑君因逆转时空之力而产生执念，犯下许多错误，但若能经六道轮回在凡间历练，并不是无药可救。天界对其如此忌惮，想彻底斩草除根，擅降天火，甚至不惜牺牲无辜的性命，势必会造成三界大劫。我只能在不干预大方向的情况下，尽量将危害降到最低，温和地温和地引导这事儿往命运所定的方向走……”
我冷笑，“现在看来，你做的这许多功夫，也是无用。”
司命意味深长道：“是么？在我看来，却不算白费功夫呢。不然为何你要替剑君挡这一次的天火劫？”
我哑然失语。
“九姝，你总是心口不一，是因为你不愿曝露自己的真心，若这最柔软的一块被人所伤，自是痛不欲生。但你可知，恰恰是这看似最软和的一坨血肉，却有着可断金石的力量。若你能直面自己的真心，坦然接受它将经历的一切，你便能无往不胜，无坚不催，”他顿了顿，“不信，你看看自己的心。”
我睁开眼睛，四周尽是燃烧的红光，耀眼绚烂，哪里能看得清。但我倏忽察觉到，自己左胸绽开的伤口里，那里头运转的温热之力却越来越强大，在我经脉里沉稳有力地流动着。
“你真愿天火带走这茫茫大地上，一切你所爱所恨之人吗？”
我想起了阮儿，沈昭仪肖婕妤，还有胭脂铺的李老板，还有请我们吃羊肉的齐大哥一家……
这一世因为有着他们，我也算拥有过快乐温暖的时光，我当然希望他们好好活着。
“九姝，你作为狐妖一族的幸存者，何其幸运，因为你还有机会活下去，还有机会体验爱恨情伤，这些或许带给过你莫大的痛苦，但也正是活着的意义。若不是因你本性至善，能了悟对众生的大爱，你也不会是拯救剑君的命选之人。”
我沉默半晌，道：“所以如果现在我死了，你是不是还要送我回去？”
司命：“那当然，剑君现在还很年轻嘛。”
我：“……罢了，你还是说清楚我该怎么做吧，省得我还要再死一次。”
“你已经做到了啊，你看看自己。”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胸膛之中闪耀着金红交织的光芒，而包围着我的天火火焰竟然往我心口不断地汇入，而我的身体却并无被焚烫的痛感，反而如置身春日般温暖舒适。
“九姝，天火曾烧毁了你的发肤，却留下了一颗可经千锤百炼的心，甚至让你可以反向吸收天火的能量。你的身体里有玄冰的极寒，亦有天火的极热。现在八十一颗轮回珠所召唤而出的穿天剑法亦经你淬炼，化作你身体的一部分，”司命朗声大笑，“如我所说，你所经受的痛苦不会是浪费。”
“若不是千磨万炼，以痛苦打磨，蚌蛤如何能生出珍珠？若没有为执念牵绊，为遗憾苦痛，世间又怎会有轮回珠一物？我想剑君当年选择以轮回珠封印穿天剑法时，已明白其中道理。或许下一次我们相见时，我要尊你一声，狐仙娘娘。”
我感觉到司命从我的神识中消失了，四周汹涌澎湃的红光也霎时湮灭。身体里留下一股温热的暖流，在经脉间柔缓地运行着。
不知何时，我的双脚已经落回了坚实的地面，阳光刺破了弥漫的雾气，将雪白的大地渡上一层晶莹的薄薄金光。抬头看一片蔚蓝清明，哪里还有天火的影子？
再看我自己，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竟然已经痊愈。
“九姝。”
羽幸生的眼瞳变回了一贯的浓郁墨黑，却又多了些不同，望进去如星空般浩瀚无垠。
他并未过来问我是否安好，只是护着小青团的尸身，静静地看着我，眉目如头顶蓝天般安谧舒朗，一扫先前的痛苦胶着。
难道他……
“九姝……你，你是姝儿？”
我转过身，看见洛太君抱着断臂，试探着朝我靠近。
“你是颖娘的女儿，九姝？”
她颤抖着向我伸出手，
“姝儿，我是细娘姑姑啊！”
细娘……
我在遥远的记忆中搜寻，只得一个模糊的背影。
但我记得阿娘提过，细娘，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也说过，我族中曾有一人选择经受换血酷刑，只为离山与自己的凡人情郎双宿双栖。
我从未想过，细娘便是离山的那个狐妖。
“还好你没死，还好……姝儿，我们一起回梦离吧，我们……”
我垂眸看了看她朝我伸出的那只手，皮细肉嫩，一只少女的手。
她有了阿娟这躯壳，加以恢复的法力道行，还能在这世上逍遥几百年。
我二话不说变出妖甲，将她仅余的那条手腕斩落下来。
鲜血四溅，凄惨的叫声回荡在整个石鳞原。
洛太君痛倒在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我：“你怎能伤害同族之人！”
我冷冷道：“你换血之后，便不再是我狐妖族人。再说，你戕害自己亲外孙女时，怎没想到这句话。”
“顺便告诉你，那八十一颗轮回珠，都没了，被我炼化了，连同穿天剑法一起。这时间再无时空逆转之力，你也别再想着去挖人心寻珠了，否则被我知道，我定会杀了你。留你一命，只是因为我娘说，你曾是她最好的朋友。”
第87章 章八十六
洛太君抱着断臂，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没想到颖娘竟然生了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女儿，连自己亲娘都不救了。”
“你放心，天界欠我族的这笔账，我自然能让他们还上。你口口声声说想回到天火灾之前救族人，其实，你想回到的是你离开梦离之前吧？”
她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躲闪。
“方才你说什么，我们一起回梦离，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已选择做一个凡人？”我鄙夷道，“你怎么不知道凡间有句话，叫做‘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既然做了选择，就好好往前走吧，不要太贪心了。”
洛太君惨淡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这话，你也可说与他听。”
她说着，轻蔑地朝我身后瞥去一眼。
“或者说，你还会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皱眉：“说完了吗？说完了快走。”
她转身离开，鲜血嘀嗒落在白雪上，逐渐连成长长的一道轨迹。我想阿娘要是知道了，会怪我太过无情吗？
可我管不了阿娘如何想，我只知道小青团是死在她的手上。若不是机缘巧合，我以天火将穿天剑法炼造为心，此刻我应该也是死于她之手。
我望着那远去的一抹红色，忽觉自己宛若当年的阿娘，目送着她的远行。能做我阿娘挚友的，绝不会是个恶人。那么她离开梦离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变做了这般冷血石心、不择手段的模样？
是因为她那凡人情郎么？
我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揣测他人的经历抉择，又有何用？我不是她，亦不会成为她，更不会滥用自己的恻隐之心。
“夏……九姝姑娘！！！！”
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唤声打破了弥漫在石鳞原的凝重气氛，让我有种大梦初醒之感，仿佛从生死一线、刀光血影的噩梦中骤然解脱了出来。
我循声而探，看见公孙云杨衣衫褴褛地向我们奔来，他的脸上带着几道打斗留下的伤痕，手中还提着……一颗人头？？
他朝我兴奋地挥着手，余光却捕捉到了坐在地上的羽幸生，一时间表情惊诧中有僵硬，很不情愿似地慢下脚步，行臣礼：“微臣不知圣上来此地，衣衫不堪，言行失矩，还望圣上轻责。”
羽幸生抬了抬眼皮，淡淡道：“那你设计迷晕朕的事情，该如何责罚？”
公孙云杨身子猛然一抖，那一向光明磊落正气浩然的脸上竟然有了几分诡计多端的味道。他将手上那颗人头往面前一撂：“那个……微臣斩杀了在逃的犹叱族首领布眢阿……其、其实就是因为知道此行凶险，才不得已迷昏了圣上。那个、那个只求臣能以此将功赎罪，还请圣上海涵。”说完头往地上重重一叩。
我凑近细看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分明就是花车被劫后那夜，我看见与阿娟交欢的那个“阿爹”。
看来洛太君早与布眢阿有所勾结，利用他做出这许多事来，哄得布眢阿与她结了魂契结，将自己即将老死的魂魄渡入阿娟体内重生，两人也凭借双修得以共存。
若是夏守鹤真想活，将我留在身边便是了，可他却没有……
记忆中忽然闪现，他与我在马车中仅有的一个吻。那时他脸色糟得可怕，现在想来，怕是因为离开我太久，魂契结的反噬出现了，才急需那一瞬间的靠近与亲密。
我想他是真的守诺之人，此刻阿娘她们应当也顺利入轮回了。来日再见，不知是否还能相认。
想到这里，心中方有尘埃落定之感。穿天剑法已毁，任务完结，我也该回梦离了。
“姝儿，你要去哪儿？”
正当我掉转头欲离开时，羽幸生唤住我。
我停下脚步，对他微微颔首：“大劫已解，我自然是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
他将小青团的尸身稳稳抱起，走到我面前：“那我便随你去。”
……他既然已恢复记忆，奈何还要跟住我这无名小卒啊？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从他手中接过小青团：“梦离山小贫瘠，怕委屈了圣上。”
“本君倒觉得甚合我意。”
本君？他倒不怕酷爱窃听的天界发现他已恢复记忆？
“……我计划云游四海，山中无人，怕圣上无聊。”
“你去哪儿，我跟着去就是。”
真是不依不饶！
“羽幸生！”我气恼起来，“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要往前走，向前看，去我一直想要的自由天地。那里没有你，没有我们的过去，而不是留在此地，囿于过往！”
他望向我的眼神，像是要望进我的魂魄之中去。我不爱这样的探察，将头别去一边：“圣元剑君封印穿天剑法时，已知逆转时间之虚妄，人若要消解执念，唯一可行便是放下一切，继续前行，而非执着过往，总想要弥补缺憾，更改前非。断执念，不为过去所牵绊，往前走，才是今生之正道。你……应当懂我为何如此。”
“我懂，”他很快地回答我，“但你确定，你希望你的以后里没有我吗？”
我震惊地看向他，他是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对他念念不忘？凭他的皮囊？凭他是曾经叱咤三界的剑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