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年，原本是凡胎肉躯的大女月娘竟生了一对狐妖纯血的双胞胎。
我将那对双胞胎送出白城，分开藏了起来，她们是老天赐给我的武器，我必须好好地使用。
后有容铮造反夺位，顾遥吵着要白城出军去镇压。这蠢笨浊物，容铮有北方将领的支持，背后又有雁城羽氏，南北两头夹击都城。白城此刻位于其间，若贸然出手，立刻就会被军力远超自己的雁城灭掉的。
这样关键时刻，他却只会碍事。我也忍够了，一杯毒酒，让他死在了和那些女人的床榻上。
我不仅不出兵，还要给容铮递把刀子。春江花月宴，四方来朝，宫禁再严备也难免有疏忽。我一封信送去容铮手上，告诉他白城会替他开一扇小门，至于能不能进宫，成不成得了事，全看他的造化。若事成，白城有功，若不成，我也有方法摆脱干系，不受牵连。
那一夜容铮带了三名得力高手潜伏入宫，手速如风、干净利索地割下了他爹的人头，毫不拖泥带水。男人的狠绝，我是见识过的，唯有比之更冷酷更残忍，才有胜算赢过他们。
容铮登基，称赤穹帝，他和他爹一样，疑心深重，但还算懂得要论功行赏。他将我扶作白城首座，以我姓氏为尊，从此我的女儿也都同我一样姓洛——颖娘，这是你我都喜欢的字。
若是没有后来的事，我大概此生也就这样安稳度过了，到寿数尽时，我便可去地下与你相聚。
第82章 章八十一
来不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红光如一个巨大的钟罩，迅速扣将下来。我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力量，从头顶不断压迫而下，简直要把人按到脚下的土地中去。
脑袋里还在想，阿娟，不，洛太君住入的这具身体怎会是纯血狐妖？
“你怎会知晓我的身份？”我听见她的声音。
“你一直扮作羞涩，躲着不让公孙云杨看清你的脸，无非是怕他想起你长得像谁。可你不知道，我已经恢复了记忆，自然知道你与那白城洛淇有怎样的相似。你占有的这具身体，应该是有个孪生姐妹的，你也不知道我们曾撞见了这姐妹中的另一人。我思来想去，不知为何一个年轻女子要掩盖自己身世，守在此地，只能假设你是处心积虑要从我身上得到一样东西。你若认得我，便知晓我以前的事，然后……”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我与她站在满目红色的一方天地间，环顾四周如晶洞般熠熠生辉。
“然后，我记起之前看到，你半夜与你唤阿爹的那人交欢。我不由地大胆猜测，是否那人以身为器，助你将即将老死四散的魂魄移入了此刻这具年轻的身体里，然后为了他也能存活，你们便得行男女之事——这样甚至还能提升彼此的道行。”
其实我先前唯一确定的，是阿娟满口谎言，有备而来，大抵就是为着我灵府里的轮回珠。后来的判断，有大半都是靠直觉，谁知歪打正着。
阿娟，不，洛太君笑了：“四年前，我曾亲眼看见你将灵府留在此处，后我逃至北疆，以傀儡符寻得你的下落。重阳节你花车被劫，我们终于有了机会，杀了那些没用的劫匪，将你带来这里。只可惜你魂魄未全，召唤不出灵府拿不到轮回珠，也是无用，只能放你回去以待来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我守来了你。”
我紧盯着她的眼：“你如何认得我，又如何知道轮回珠的事？”
“你以为，天界千方百计要除羽幸生，只会傻兮兮走一条路？”她眉眼间闪过一丝愤怒，“我根本不是世人所传的什么狐妖混血，我本是狐妖一族中人，只是数十年前便叛离下山。赤穹帝登基后，我得天界托梦，梦中人说若我能想办法杀了羽幸生，便可复活天火灾中死掉的狐妖族人。”
我嗤之以鼻：“天界的话你也信。”
“哼，我当然不信。但梦中之人提到，三大剑法可召唤逆转时空之力，也提到了天界让天火灾中唯一存活的狐妖族人搜集轮回珠之事。我不知那族人下落，便想着要是能得到羽式时逆剑法，再慢慢寻找剩下的两大剑法，或许就能拥有令时间倒回的力量。”
她说着，眼神下意识地扫了下周围。
我顿时紧张起来——九姝说轮回珠便在这灵府之中，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啊，万一被洛太君先行发现……
“你要逆转时空之力干嘛？还想做你一手遮天的白城洛太君？就这么放不下你拥有过的权力金钱？”我赶紧大声道，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收回视线：“权力？金钱？你果然道行太浅，能被天界几句话就忽悠住，为其做牛做马。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可以逆转时间，我们便能回到天火灾之前，这样我们族人就不会死了！”
我愣住了，竟然是为了这个……
“我竟然……都没有想到……”神识里的九姝喃喃道。
“我管他什么狗屁天界，什么狗屁剑圣，只要能让我回到从前，回到梦离，我可以杀尽天下人！”洛太君面目狰狞，“所以我设计让雁城羽式满门抄斩，为着不仅仅是假装替天界办事，诛杀羽幸生，更是为了拿到时逆剑法。结果让我发现了你，你居然跟在他身边。那我想，不如从你下手，或许更快些。”
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让我不由地眯了眯眼。
“石鳞原决战，我看见那夏家公子收了你的魂魄，便知道你迟早还会回来，也只有你才能令守护灵府的胶人现身。所以这些年，我利用犹叱族的傀儡术一直留意着夏家……没想到，你竟然住进了我外孙女绥绥的身体里。”
所以若是我住进夏绥绥身体里时魂魄俱全，早在劫花车一事发生时，洛太君便可利用我召唤出灵府了。
“这倒提醒我，世上还有魂契结这样的法术。多年前，我女儿月娘曾诞下过一对狐妖纯血的孪生女儿，我将其中一女送给犹叱族首领养着，他用她的血用了这么多年，从而吞并了许多小的部落，也是时候该回报我了。作为洛太君的年寿将尽，我只能牺牲自己的外孙女，但她若知道我此举是为了狐族复兴，也该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所以她口中的阿爹，外头那与公孙云杨打斗的黑影，就是犹叱族首领。
闪耀的光芒更强了，从围绕着我们的红色物质中穿透而出，刺得人睁不开眼。洛太君也注意到了，她抬起头去看那四散的璀璨星星点点：“难道……这些是轮回珠？”
“九姝，如果现在轮回珠出现，她肯定会抢的，你有没有办法将这灵府先收起来。”我问九姝。
“自然是有办法，只是我从来没有让其他人进入我的灵府过，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九姝沉吟片刻，“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支配着我的手，捏诀默念。我突然回过神来：“九姝！你可以用我的嘴说话了！”
我的一系列举动惊动了洛太君，她一跃而起，双手指天：“想要收回灵府？做梦！”
然而先前包裹我们的红色已开始如潮水般往上方撤退，形成渔网回收之势。原本我和公孙云杨所在的景色也随着红色的褪去，逐渐显现。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呼唤：“姝儿！”
他怎会在这里？这才多久，药效便过了？
突然我想起了——桃花露！先前在梦离，桑湛埋怨羽幸生吞服了太多的桃花露。这东西解酒不说，恐怕还能解迷药，大有可能令迷药药效减弱。
我循声而去，看见那熟悉的身影远远朝我奔来。
“你别过来！！”我用尽全力大喊。我分不清这是九姝还是自己的意思，只是隐约感觉，不可让羽幸生靠近轮回珠，否则会有不可预见的后果发生。
他听了我的话，脚步滞了滞，却依旧不死心地执着向前：“姝儿，你信我，我不会害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洛太君仰天大笑，“你这个傻瓜，居然会信这男人的话。当年要不是为了他，你怎会魂飞魄散，血肉散尽于这石鳞原！我可是亲眼目睹了呀！！”
当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漫天红色化作五片花瓣形态，我努力要将其聚集在一起，却因洛太君的阻挠而不成。红光照耀之下，我与她皆是举手向天，奋力对峙，只觉得源源不断的内力从体内析出，往那灵府汇去。
“你这老妖婆，竟然有如此能力，之前怕是个活了五六百年的老狐狸吧！”我大吼一声，将双手十指交叠，于掌心努力集起一团汹涌内力。
她冷笑一声：“错了，我是做人，在人间吃了苦头，挨了教训，才学得如此。做狐妖有法术，成日高枕无忧，哪里懂得人心险恶，又怎会有决心要势在必得！！”
另一边羽幸生已越来越近，离我们不过几丈之远。洛太君见状，腾出一只手来朝他一挥，只见几片妖甲从她指尖脱出，往羽幸生打去。
就趁此时机，我将掌间汇集的内力朝着天顶投去，五片花瓣霎时被拉拢在一起，碰撞出一道尖锐的红光朝我投射而来。
被红光击中心口的一瞬间，我听见了羽幸生的声音。
我听见他说：“姝儿，你去替我将容铮的百万大军降服吧，用你的血，用你那能魅惑心魂、颠倒黑白的狐妖血。”
第83章 章八十二
他的一句话，我又回到了漫天风雪、身在营帐的那个夜晚。
先前与我争吵时，羽幸生眼底简直喷出灼人的火焰来，然而说出了这句话，那火焰像是被扑灭了，他的眸子忽地冷了下来，幽黑深邃，不见尽处。
是我用话气他激他，但等他终于说出来了，我却是心如刀绞的那一个。
只因我知道，他这句话是真心的，哪怕是他努力克制住的，藏在心里最不见光的深处，哪怕是他脑海中短于刹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哪怕他因这想法而狠狠唾弃自己——它都是真实的。
先前羽幸生集结的苏照城、江海城两城联军自北向南而下，无往不胜，至京郊一战，我方无数将领忽然半路倒戈，开始疯狂杀戮自己的战友。如此令我们措手不及，以至于节节惨败，元气大伤，战局顷时逆转，不得不退至石鳞原。后来才从困于敌方的探子口中得到消息，说那洛太君不知从哪儿取来一种药，提前倒入了京郊各个水井之中，而我方将士后来便是从那些水井中取水喝了，才会被控制心智。一时间人心惶惶，不敢再随意使用驻军地的水源，只敢化雪水饮用。
只有我和羽幸生知道，那被倒入井中的，不是什么奇诡迷药，而是狐妖血。以我对狐妖混血的了解，只有身为女子之血有颠倒人心的效力，且因人而异。而洛太君这碗血，想来是经过提纯的，否则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力量。
现在看来，那血根本不是她的，应该是月娘诞下的那对孪生女儿的。阿娟和聂氏孙媳妇，便是一对狐妖纯血的双生姐妹。传闻中洛太君是狐妖混血，那也终究只是传闻，她究竟与梦离有多少关系，我也不得知。
知晓井水之事后，我感觉我与羽幸生之间便有些微妙的变化。狐妖血，实在是太好用的东西，所以阿娘一直告诫我莫要出山，否则若是被察觉身份，定会惹人觊觎。羽幸生是狐妖混血的男子，这也是他来梦离后我们才偶然间发现的，所以他对狐妖族无甚了解，亦不曾将其与他所筹划的战事胜败联系到一处去。然而经此一败，他或许有了想法。
我知道他一直忍耐着不愿向我开口，这不仅仅关乎着一个男人的骄傲，更是因他念着我这两年救他帮他、生死共渡的情分——情分，其实是对我二人来说都太过奢侈的东西。我们初始时便说好的，不过是我利用他，他利用我而已。我怎能相信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以帝王之位为目标的人会以全部真情对我？自古男儿多薄情，有志男儿更是凉薄，我记得阿娘教我的。
我将他救到梦离山，逼他做我小侍伺候各种，包括替我解天火灾后便时常发作的欲症。他当然一开始是不情愿的，其实现在我也拿不准，他与我一起有多少的情愿。
他曾为了救我，将舌识给了临安镇那位郎中，然而事后他总不愿提起。发现我与夏家公子有了肌肤之亲后，我看得出他是愤恼的，但他亦很快将那愤恼压了下去，依旧温和有礼地待夏氏的人。
我看得出，他是个能为了达到目的，忍常人不能忍之屈苦，甚至戴上各种面具的人。我狐族善以人皮作伪装，他连皮都不用借。
我怎敢对这样的人敞露真心？若他知道我已动了情……
可我更受不了，他未说出口而彼此心知的那些念头。一直以来，我想要他做什么，他需要我做什么，都能摆在桌上摊开来说，如一笔光明正大的生意。为了替彼此成事，他失去了舌识，而我也献出了心头血——以我现在的身子，要替他扭转战局，必得去掉大半条命。
且我一直以画皮扮作各种人，老少男女，伴其左右。如果被那老奸巨猾的洛太君发现他身边有一只狐妖，必不会放过。
若我不故意激他，他是否永远不会说出口？
又或者，他迟早会忍不住，想试试我这狐妖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事实上，他若不开口，我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直到听他亲口说出来，那无边无涯的痛苦将我完全淹没，令我体验到如同失去族人那日的绝望心碎，我才知道自己早已泥足深陷。
夜，如果再来一次，你是否会后悔？
我为你取名夜，只因你我相遇的起初，总是在夜晚。你一开始不愿意告诉我的名字，家破人亡、身处险境的你警惕地如一头被丢弃荒野的小狼，不敢再相信任何人。我随意取的名字，如此却觉得如此贴切，你就像夜，漆黑之中藏着神秘暗流，令我亦捉摸不透。我想最后，自己总算猜对了一回，猜对了你的野心，猜对了你对我的情分，不过如此而已。
凌晨天破晓，两军开始交战。我站在石鳞原的山丘上，看见百万铁骑如海啸般朝着你而来。我唤出小已，他是我造出来专为守护轮回珠的胶人。我将存放着轮回珠的灵府交到他手中，他面露困惑：“主人，不是还差两颗吗？”
夜，你答应过我，等你大仇得报，心愿得偿，便会将你心室里的轮回珠给我。你说，若是死了，还能帮到我，也算了你另一桩心事，死在我手里，你心甘情愿。
可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我是下不了手的。
阿娘，对不起，女儿想救你们，可现在女儿好累，累到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
原来人世间的情伤，真的很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