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了推公孙云杨:“诶,你把人家姑娘弄害羞了。”公孙云杨还在亲见诈尸的惊恐中不得回神,整个人都僵作一尊木俑,两片嘴唇发力紧抿着,仿佛在竭力锁住即将破吼而出的尖叫。
阿娟头低得更甚:“你莫要再取笑我了。”
“好了好了,”我转去她脸朝着的那面,“究竟为何你这个时辰在此徘徊?”
少女缓缓抬起头,葡萄般的双瞳比这黑夜更黑:“两日前石鳞原突然起了铺天盖地难见五指的浓雾,我与爹爹在此住了多年,都从未见过这般奇观。起雾时我阿爹正好去打猎,并未带夜行灯火,到现在都不曾回来。我已经等了好些天,今夜实在担心的睡不着,索性出来找找,或许阿爹见着灯火便能寻着我了。结果居然遇见了你。”
倒是合乎情理。
“你阿爹就你一个女儿,这天黑危险,你若为了寻他出了什么意外,他可不是要难过死。”我蹙眉叹道。
“就因为只有我这个女儿,我才必须出来,否则还有谁能管我阿爹死活,”她打量着我,“你呢?你又为何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我直起身子:“不是阿娟你叫我来的吗?”
“我?”柳眉微挑,嘴角却挂上一许意味深长的笑意。
“对啊,是你曾经对我说,若哪天我想知道自己前世,就来石鳞原找你。”
她笑着摇摇头:“这你也信。”
我与公孙云杨一同驱着马车,随着阿娟去找她爹——当初说起来也是为他们所救,恩将仇报说不过去。但回忆那一夜窗角所睹,再想起那聂氏孙媳妇……我总觉得阿娟嘴里没几句真话,她的真实身份亦有待查明。
忽然我想起在梦离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我身在玄冰洞,在冰棺中看到了阿娟的脸。若说彼时我做的梦都是九姝曾经的记忆,那——
“我说,”神识里的九姝忽然幽幽地开口,“这个阿娟,长得怎么有些像洛淇?”
“洛淇?”我心头骤然发紧,“你见过洛淇?”
“我活了两百年,许多人都见过了,没什么稀罕。”
“可……洛淇承洛太君狐妖血脉,这阿娟若与聂氏孙媳有关系,恐怕也是狐妖混血,有些相似或许不足为奇?”
我想起之前看到夏绥绥生母洛颖娘的画像——狐妖桃花杏眼,盼睐生色,哪怕是混血的女子,眉眼间都带着掩不住的风流媚意,令男人看一眼便生了妄念遐想。
“这姑娘,和洛淇可不止一点相似。”
她的语气越来越笃定,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你对洛淇如此熟悉?”
九姝森森地笑了:“因为她的脸皮,是我扒掉的,自然对她的长相无比熟悉。”
一阵凛冽的寒风扑面,身旁的公孙云杨打了个哆嗦:“我不喜欢这儿,总让我想起三年前与前朝那场决战,空气中尽是血腥气。”
鼻腔里仿佛真的窜入些许黏腻腥甜的味道,挥之不去,细看包围周身的雾气,隐约渗透着淡淡的粉色。
我喊阿娟:“这是哪里?”
阿娟直视前方,并未回头,声音却随着风清晰地传入我耳中:“石鳞原有一处地,一直以来都是雾气最浓重之处,据说误入其间的人会丧失心智,我担心阿爹不小心被困在了这里。”
“……所以你就带我们到这危险之地来了?”
“对呀!”她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丫头怎么疯疯癫癫的,有些邪乎的样子,你还未告诉我如何认得的她。”九姝纳罕道。
“你又是如何扒了洛淇的面皮?”
九姝叹口气:“她命不好,注定要被山匪侮辱后惨死,我又刚好要用她脸皮去做件事,所以就寻了她尸身将皮取了下来,存在玄冰洞冰棺里。”
“你要做什么事?羽幸生知道这些吗?”
“还能做什么事,就是取一个老头的轮回珠,”九姝有些无奈,“洛淇长得和洛太君几乎一模一样,洛太君有个旧情人要死了,临死前惦念着要再见当年的娇美娘一面,我便用洛淇的脸给了他一个好梦。”
“……这洛太君的外孙女,可就一个洛淇?”
九姝还未答我,粉红的雾霭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阿娟大叫:“阿爹!”一踢马肚便往前冲去。
我让公孙云杨赶紧甩鞭加速,急追了上去。我已无瑕去想阿娟到底是谁,只下意识地觉得,那光亮处或许有我要找的东西。
如此三人一同奔向浓雾中的光点,及近了才看见,那里分明还站了个人,那团光亮被他捧在手中,饱满圆润如一颗硕大的明珠。
“主人,我终于等到你了。”那人的声音平静,说着徐徐将手中之物朝我们递来。
“我的灵府!”九姝惊呼出声。
她话音未落,我已高高跃起,一把抓住阿娟,将她死死摁在马背上。她倒是温顺,扭转头来笑意盈盈道:“你确定抓住我就可以了吗?”
我看见她自若的神情,不由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一抬头,看见道黑影已降落在那捧着九姝灵府的胶人身边。
那胶人还算灵活,立刻将灵府环抱在自己两臂之间。黑影正要下手,却被及时冲上去的公孙云杨一把拉开。
“云杨!干得好!!”
我扯下马缰绳,三下五除二将阿娟绑在马背上:“洛太君,别来无恙啊。”
阿娟流转的眼波忽然静止了,那总有点疯癫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你、你怎么会……”
“怎会认出你来?”我拔掉她的金莲步摇,插回自己头上,“真可惜啊,因缘巧合,我偏偏在魂魄融合前就恢复了记忆呢。”
语毕,我狠狠踢了一脚马肚子,马嘶吼一声,掀起蹄子带着阿娟消失于大雾之中。
那头公孙云杨已抽出佩刀,拖住那黑影,逼得他不得靠近。我赶紧跑去胶人身边:“是我留你在此处的吗?你叫什么?”
“主人,”他捧上灵府,“小已幸不辱命。”
我看着那颗洁白莹亮之物,深吸一口气。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成为九姝,拿回你前生今世所有的回忆了吗?
指尖轻轻一触,那灵府便如莲花般逐层渐开,从他手中轻轻漂浮至我的头顶上方。
“九姝,灵府的颜色是不是变红了?”
只见有成千上万细密的红色颗粒从雾霭中析出,汇集在一起被灵府所吸收。原来那颜色,是九姝留下来的——
是她魂飞魄散,骨血尽毁时留下来的。
直至所有的红色都被吸尽,灵府亦变成红宝石般的璀璨光亮,如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即将将仰望着它的我收入其中。
忽然手被人抓住了。
我惊诧地转过头,看见阿娟诡异的笑容。
她朝我竖起左手,玉葱般的十指上,是尖锐锋利的妖甲。
第81章 章八十
我离开梦离的时候,颖娘问我会不会后悔。
我说,怎么会?领受了最严酷的狐族刑罚,将全身妖血抽换——虽然过程痛苦非常,但这样就可以拥有凡人的生老病死,陪自己挚爱的人一同老去,我怎会后悔?
至少,他一定不会让我后悔。
颖娘听了,默默不作声。长老命全族观刑时,颖娘捂着姝儿的眼睛,哭得比我的惨叫声更响亮。听着她这样夸张的嚎哭,身上受的万般疼痛仿佛都成了个笑话。颖娘,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哪怕是当了娘,还是这副小女儿模样。
长老说,你受的这点痛,比起凡俗红尘会给你的,根本不算什么,权当帮你先练练筋骨,颖娘说。
我努努嘴,完全不放心上。凡间,有一日三顿热炊饭,有温柔爱人暖被帐,携一人手,看四季景,可不比做狐妖困在这梦离好多了。
颖娘说,以前我们也是自由的,只是现在捉妖取血的人多了,与凡人亲近了,若是身份暴露,总怕有危险,所以族规不许我们随意出山,除非修道行需采集人气,亦不可过度。
她和姝儿送我下山,姝儿还小,从未出过梦离。狐妖的一百年,大抵是凡人的十岁,于是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小丫头。
细娘姑姑,你还回来吗?姝儿也想下山看看。她扬起漂亮的小脸殷切地看着我。
我抱了抱她,姝儿,姑姑舍不得你,要对你娘亲好一些。
颖娘又背过身去擦眼泪,这女人,湿答答黏腻腻,不知道兄长如何受得了。
或许,就是爱她这般模样吧。好的坏的,在他眼里,都是可爱的。
就像李郎看我一样。
颖娘,若你还在,肯定又要为我哭了。你只见我换血受刑,却未见我被李郎厌弃毒打,流落街头无家可归。你也未见我被人当众**,衣不蔽体。以前做狐妖,无论与谁欢好,都是自己情愿的,若遇见没眼力见的,揍一顿便是了。可如今我却被迫忍受那些脏臭男人在我身体里施暴发泄,而毫无反抗之力。
原来长老说的话竟然是真的,尽管我不愿意去承认,但我切实感到,对于一个失爱之人来说,人间就是地狱。
我后来觉得,与其这样在街头任人糟践,温饱不济,不如索性将自己卖去青楼,至少三餐有着落,也有暖床睡。
于是我靠着一双脚,走去了另一座城。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多久,只想去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
我是藏在一辆拉香料的车里进的城门,一下车,迎接我的是看不尽的繁华街景,穿着绫罗绸缎的雍容妇人从我身边翩然而过。我想,我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立足之地。
彼时我满身褴褛,只能赶紧找了些水将脸洗干净,好在水中自己的倒影,依旧是当年你送走我时的模样。
也许是因为想到了颖娘你,给了我几分好运气。我还未寻到青楼的门,就被一个贵人看上了,将我纳作侍妾。后来我得知,他是白城首座容嘉,中洲皇家容氏一脉的亲眷。再后来我才知道,他身体先天有亏,不能如一般男子般尽人事,看上我,不过是因为他迷信得很,而那日有所谓高人指点,要他寻一名身带香气的女子,纳入门旺家事。
天下的事情就是如此,不过因缘巧合。我入门后才发现容嘉娶了十几名女子为妾,皆为听从高人指点,他也笃信白城的兴盛缘起于此。颖娘,原来长老真是对的,凡俗男人,都是些蠢货。
我了悟了,要在这凡间过得好,就必须比男人站在更高的地方,赢得金钱权势,便在无人可践踏我。
那十几名妻妾,只知为了一个不举的男人拈酸吃醋,真好笑,怎样的男人都能被她们当作宝贝。要让容嘉对我另眼相看,就得让他相信,他真的因我的到来而好事连连。
男欢女爱,不见得要他健全才可享受。我便能以各种方法,让容嘉得到做男子的快乐。男人最爱的,是征服一个女人的感觉。当容嘉发现自己的手指舌头,都可以让我**,娇吟求告,他在我的反应中已得到极大的满足。
我又从北疆寻来些药,悄悄放进容嘉入寝前喝的药酒里。他察觉与我一起时,自己那地方竟然渐渐有了动静,甚至能稍作用途,简直欣喜若狂。我再将高人当年说的旺夫之言念一念,容嘉很快就视我如珍如宝。
说起那位高人,我也终于得见,竟然是个相貌出挑的年轻美男子。他确实有几分风水相术的本事,看出了白城未来几十年兴旺的运势,又故作姿态能言会道,将容嘉那傻子哄得服服帖帖,锦衣玉食将其养在府里。
容嘉需赴京朝见几日,我便挑了个夜晚,去找那叫顾遥的高人求子。他听了我所言,只叫我先回去休息,改日自会做些法术以助一臂之力。
不过又是些瞎编的说辞,我不等他说完,浅笑从容地将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
他便再说不出话了。
那一夜他要了我三次,其中的一次真真助我怀上了个儿子。
孩子降生后,我扑在容嘉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埋怨自己只是个妾室,没有做母亲的资格,竟然连自己和他好不容易有的独苗都无法抚育,只能送给大娘子养着。
我又想起颖娘你生产时,攥着我的手,说想要个女儿,说你喜欢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狐族少男多女,男儿一落地,就要送去统一养育,因为他们是延续纯血后代的珍贵指望,终身不可出山,而女儿可以跟在娘亲身边,相对自由地长大。
男儿也无用,我们有的妖术本事他们一概没有,说到底不过是个用来生孩子的物件罢了。
颖娘,你老说这话,可我见你很是喜欢我兄长,喜欢到与他成婚后,再未出过梦离山。
我不喜欢容嘉,我也不喜欢顾遥,可是他们能帮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顾遥不过在容嘉耳边吹了几次风,他便将自己结发妻子赶出了门去,将我扶作他的正妻。他也不知道,自己与我后来的两个女儿,都来自于我与顾遥一夜夜的颠鸾倒凤。
我在容嘉的饮食里,加大了那药的剂量。他以为自己终于在我的运势帮扶下重振雄风,开始无节制地与我欢好。这样下去,不过一两年的功夫,他便入土为安了。
容嘉生前最为依赖的,便是我和顾遥,我又是容嘉独子的生母。如此,整个白城便成了我们二人掌中之物。
人们开始称呼我容太君,而我早在来白城时就已更名改姓,抛却前尘。
我给小女儿取名颖娘,算是对你的一点惦念。
容嘉去世后的第二年,颖娘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头,我也是心血来潮,对着那擦拭了她血迹的纱巾掐了个隐血诀——这是狐妖一族乃至狐妖混血皆知的诀,只为隐藏妖血踪迹防止凡人发现,但同族之人依旧可以肉眼辨认。这一下,让我发现颖娘竟然有狐妖血统。
曾以为自己成了凡人,后嗣也该如此,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何。
顾遥开始肆无忌惮地往府里带女人,我一点也不在意,但是我讨厌他对白城之事指手画脚,他管的实在太多了,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男人,有了些权力,就以为自己如何卓尔不群,靠运气得到的,还认为全凭自己能力。
天火灾发生时,我已经是个中年妇人了。我丢下一切,赶回梦离,却只看见满山徒留桃树枯枝。颖娘,怎么会这样?我以为我一定是先离开这世间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