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紧盯着那镜上的画面。
不过几息的时间,就听见一声“轰隆”巨响,吓得女子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孩儿。
“这可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天上砸火团下来!”有男人闯进屋子里,帮着女人从床上下来,“外头烧起来了!赶紧的!”
俩人护着孩子逃出门去,外面房舍倒了一大片,火势迅猛蔓延开来。路边有孩子对着燃烧的母亲尸体大哭,女人瞧见了,犹豫了一下,又被男人催着继续往前跑。
“再降天火!”
那恼人的宣告声又来了,到底是哪个混蛋嗓门如此之大,折腾得我脑袋隐隐作痛。
又是一团天火降了下去,那原本伏在母亲尸身边的奶娃娃也被四溅的火焰击中,不知所措地挥舞着小手哭喊,直至全身化作火团里的伶仃黑影,依旧在凄惨地嚎哭着。
天火烧起来的速度比寻常火焰要快,将来不及逃的人们都困作囚徒,然后无情地将其吞噬。许多人自知无望生还,都恸哭着抱紧了身边的家人,与之同赴火海。人间化作了地狱,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一声声惨厉的哭叫宛若利刀,对任何一颗尚有血肉的心灵进行着缓慢而狠绝的凌迟。
“再降天火!”
“再降天火!”
“再降!”
白泽星君的额头沁出了微微的细汗,他的双手不被察觉地颤抖着,从香炉里请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
第77章 章七十六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啊啊!!!”
那些被视作蝼蚁的姜族人,在生命终结前用尽力气发出了控诉与咒诅。白泽星君身体一颤,一团天火从他指尖仓促地掉落了下去。
有人在云端惊呼:“糟糕!天火去了梦离山!”
梦离?!梦离山竟然是因此而遭难?
镜子上的画面一转,只见那些熟悉的桃花树一棵棵被天火点燃,很快成片焚烧起来,整个梦离被笼罩在妖异的红光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梦离狐族,却也是之前的九姝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族人。
“除了我,大家都死了。”
神识里的九姝轻声道。
此时此刻,我方才体会到她的疼痛。天火所诛之人,魂魄不可过三途川,不可入轮回道,只能困在无尽的黑暗里,度过不知终期的漫长时间。这是最恶毒的刑罚,难怪她如此执着于找轮回珠救族人。
那头的白泽星君面色煞白,双眼如被人剜掉般空洞。他是于心不忍?自责内疚?还是因为担心这失误会阻碍他成为天帝储君?
“再降天火!”
镜子中,那转世剑君的生母生父还在不停地奔跑着,躲避身后紧追的天火。剑君不死,这帮天界的人是不会罢休的。
看来还未到白泽星君解脱的时候。他听着头顶上方传来的声声催促,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了右手。
又是一颗天火飞向了人间!
剑君的父母终于在一处不知名的山脚下停了下来。
母亲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将孩子放进了山脚下一个窄小的洞穴里。
“觅儿,一定要活着啊!”
火球似一只凶神恶煞的怪兽,拖着浓长的尾巴从天而降,准准砸中了拥抱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将他们所在之地焚成了一个硕大的深坑。
“天火刑,毕!”
白泽星君颓唐地收回了香炉,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请司命星君!”
我瞬间焕发了精神——司命星君?那个把我投到夏绥绥身体里,威胁我什么要灭羽氏王朝的司命星君?老娘今天可要把你看清楚了!
一朵云彩飞下,走出来一个相貌极其平庸的黑袍男子,佝偻着背恭恭敬敬地伸出手指开始掐算。
……就这?难怪每次出现都神神秘秘不现真容!
他算了半天,双手一搭道:“回禀诸位,圣元剑君转世之身未死。”
“什么?!”
一时间众人哗然。
“……那最后一簇天火分明击中他所在的位置了,这样都没死?”
“难不成还要降一次?这……这……”
“天火需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练就,一次也就七簇,现在想降也没得降了呀!”
“那可怎么办,七七四十九天后人间都已二三十年了,若是在那之前剑君就已苏醒……不敢想不敢想。”
“再说了,哪能二三十年就下一次天火灾呢,这可实在有违……哎不说了。”
有人大声问道:“司命,可知为何剑君还活着么?”
司命嗤笑了声,普普通通的脸上闪现了一丝倨傲:“天火就是再厉害,也化不了梦离的玄冰啊。”
“姜族依傍梦离山而居住,梦离山里有什么——这三界中仅此一处的玄冰洞窟!剑君转世之身的生母方才将他藏进的,便是玄冰洞延伸至山脚下的一处小通口,或许是哪只小狐狸挖出来的罢,为着偷溜下山玩。”
司命说得云淡风轻,满天的神仙们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搓手顿足:“这可怎么得了!费了这样大的气力,还因失误伤了梦离狐族,却仍旧没诛灭那剑君转世!”
“咳咳,那个,我早说过,三界之中无一人能逃过因果,哪怕天界请了天火出来,诛灭不了剑君,还牺牲了整个姜族,甚至殃及梦离狐妖一族,今日种因,明日得果,亦逃不出此法则。再说了,我作为司命,都不得定断他人生死寿命,不敢扰乱天道轮回,你们……只能说胆子还挺大的。”司命小手一端,事不关己,说着还轻蔑地翻了个白眼。
“司命星君!你此刻莫想要撇清干系,”有人看不惯他这模样,怒声指责,“请天火之前,找你问,如何都不肯开口告知剑君转世的寿数,现在搞砸了,你在这儿马后炮有何用啊?!”
“就是,剑君转世,是天界的祸事,也就是三界的祸事。你与其在这儿冷嘲热讽,不如说说你倒是有什么办法,可解眼下之局?!”
一时间司命星君成了众矢之的,被居高临下的同僚戳戳点点群起而攻之。
“行了行了,你们发泄的差不多就得了,这么聒噪,我都插不进话,哪里还能出主意?”司命星君索性堵住耳朵,平平无奇的眉眼鼻口皱作一团。
“司命,”云朵最上端传来威严之声,如山林鸟雀声中乍现的一声虎啸,“若有建议,还请讲。”
看来这人便是天帝了,他一开口,整片云海都安静了下来。
司命星君这才掸了掸宽大的双袖,清清嗓子道:“你们要诛灭剑君,无非是忌惮三大剑法合体所唤来的逆转时空之力,那你们就早一步把剑法毁掉不就行了?”
“你说的轻巧,这三大剑法被封印在何处尚未可知,再者即便知道了,也只有剑君才可将其解除封印,又如何能说毁掉就毁掉?”立刻有人反驳。
“时逆、往生两大剑法乃以实体封印,不知何处也就罢了,然而最最关键的第三大剑法因是心法,故而一直有传剑君将其化作无形,只待集齐八十一颗轮回珠方可召唤而得。若天界能早一步得此剑法,将之摧毁,避免被剑君转生找到,永绝后患,岂不是更好?”司命星君说着伸出手指,轻掂掐算,“剑君此次转世,你们若能有方法不让其得道,凡骨肉躯,活个七八十年也就没了。何必再大张旗鼓降什么天火,造孽呢。”
“你这法子,漏洞百出。若不以天火诛杀他,他还会第二次转世,第三次转世,难保哪一次他不会想起这剑法来?”有人提出异议。
司命星君长叹一口气,闭目道:“他不会。”
众人观其神情:“司命,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司命无辜地瞪大眼:“我有说我知道些什么吗?”
末了又道:“错降天火,将梦离狐妖一族都烧死了,除了一只道行不过二百年的小狐狸,”说着连连摆手,“我再不能多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司命星君将方才吧唧吧个不停的两片嘴唇闭了个死紧,俨然再不愿吐多一个字。满云海的神仙见此情状,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如此场面僵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白发男子踏了出来打破沉默。他向云端最上处微微拱了拱手:“天帝,轮回珠乃有灵根而未得道的凡人临死前,夙愿得偿时,于心室内所结。凡人畏死,只因牵挂太多,若能了却牵挂,安然撒手人寰,亦可算作一种得道。”
“众所周知,狐妖一族擅变化,可迷惑凡人之心,且其妖甲锋利无比,若需有人在凡间搜寻这轮回珠,或许……可用那幸存的小狐狸。”
天帝道:“所以,苍纶仙人,你是觉得司命星君所说,可行?”
叫苍纶的那人微微笑了笑:“天火此劫,姜族与狐族竟然都只剩一人存活,这般巧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再看一旁杵着的司命,两眼和嘴巴一起闭成三条线,泥塑一般无风可漏。
“如此,那就按司命和苍纶二位所说的办吧。只是如何教那小狐妖甘心去领这件差事……”
有人不屑道:“狐妖一族,数千年来造了多少孽事,天界能准其存活,还任其霸守梦离神山,已是宽宏无比。如今只告诉她若完成此事,就能洗掉狐妖一族数千年的罪债,她还能不做?”
“就是,就是。”满天响起附和之声。
我听见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原来如此啊……什么因我狐族罪孽深重,遭天火惩戒……明明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死神仙一手促成的好事!!”
高处的天帝对此安排似乎也十分满意:“那便劳烦司命星君去寻那小狐狸,安排她收集轮回珠一事吧。”
司命从站桩中猛然惊醒,两眼圆瞪:“我……怎么……我……”
“天帝!”
一直垂首缄默不语,如幽魂般站在一旁的白泽星君忽然冲上前来:“请让我代司命去吧!”
天帝沉默了片刻,道:“梦离被焚一事,本就是你的过错,你去,也合适。”
“父君!”
白泽骤然变了对天帝的称呼,双膝着地告求,
“儿……儿臣还有一事,想求您。”
天帝似乎对他当众如此称呼自己非常不满,迟迟不作回答。
“儿臣愿化肉身历劫,助这狐妖成事。然后……然后……”
他下定决心般,伏身叩首,
“然后以身为祭,以灵为殉,换姜族和狐族已逝者魂魄入轮回!”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白泽星君!你这是要散尽仙灵,再不复存在于三界之中!天帝膝下唯你和苍纶二人,你这无异于是教天帝自断一臂啊!”
“父君!”白泽依旧埋首于地,只是声音里更多了一份决绝,“求父君应允!”
那势如浪滚波涛的白雾又出现了。眼前尚是一片混沌,耳边却已响起了白泽星君的声音。
“狐妖一族,罪孽深重,方才遭天火之灾。你需寻得八十一颗轮回珠,才能救你族人魂魄,送其入轮回,归正道!”
雾气逐渐稀薄,化作缭缭白烟般,无力地散去。我终于看见了那只狐狸,浑身皮毛大半已被烧去,焦黑面目上一双眼睛依旧晶亮,似蕴藏着无尽的怒火恨意,目光灼灼地瞪视着那声音的来处。
这是在玄冰洞里,想来九姝是拼尽了全身的气力,于火光中逃窜至此,方才保住一命。
“为何是我!”狐狸呲出尖利的牙齿,对着那不知来处的声音嘶吼,“为何不将我也杀死!岂不更遂你们心愿!!”
我忽然感觉脸颊上有些湿润,却不着急去擦拭。我知道,这是三年前的九姝,在看着眼前这一切时落下的眼泪。
白泽星君并不现形,只以声示:“你替人化解毕生所愿,才可得轮回珠,这亦是洗刷狐族罪孽的必经之路!如此重任,降于你身,你当知感恩!”
这些虚伪的神,说起话来却言之凿凿,煞有其事。
“这是你的命!”
我恍然大悟,在梦离玄冰洞,我第一次发作欲症时,所以为的那些幻象,原来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就是此时此刻,眼前所发生的这般景象!
第78章 章七十七
及至眼前一切景象都归于湮灭,只留我和夏守鹤二人相对。
“你等着,等我从这儿出去后,一定会杀了你。”
我指着他鼻尖,怒不可遏咬紧牙根道。
“这里是我的意识海,你身处此处,什么都做不了,出去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何况你杀了我也是无用,只要你集齐轮回珠,我这条命自然是给你的,给你全部冤死的族人的。”
我啐了一口:“你们天界人轻言寡信揣奸把猾,谁能保证你现在说的就是真话?”
夏守鹤叹息:“我确是没有可以自证的方法。若不是因为这几日我服下了你的心头血,被你打开了这意识海,我也不会知道自己的曾经原来是这样的,原来与你有如此的牵扯……恐怕此刻,亦是注定。”
他垂首默然片刻,忽然将右手食指递到嘴边,毅然决然地咬破。待我反应过来,一串血沫已从他指尖泛开,如自有意识般向我面门奔来。
“吾以血为契,若尔有魂飞魄散一日,愿以吾身作器,盛尔之魄,直至尔归,器裂人亡,虽死无悔!”
那一点鲜血触及我眉间,是温热的。记忆中关于夏守鹤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触碰,都带着彻骨的寒凉。然而此刻,没入我眉间的这滴血,却是带着温度的。
“魂契结,”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疯了?还是知道我定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