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二国,其文化根源不在于周。秦国不说了,商鞅变法之前还残留着大量殷商传统;楚国则干脆是自己称王,压根没管周天子的脸色。
因而秦国打出天子招牌,打出道义名号,未必管用。
所谓亡秦必楚不是没道理的:人家贵族有实力,文化上也不认你,就算打下来也有隐患。
“这就让其他人去考虑。”
赵维桢没接茬,无所谓道:“这么大的朝堂,又不是只有你我长脑子,其他臣工是吃干饭的么?”
吕不韦一双眼眸扫过来,其中带上几分审视意味。
“维桢,”他说,“将学堂转交给太后,是打算把重心转回朝堂么?”
“你有话直说。”赵维桢回道。
“灭魏之后,只余齐楚。对于当今的秦国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吕不韦坦然道:“可打下来容易,守住却难。且不论是否会有六国遗毒举兵起事,单说日后的秦廷情况将会大不一样。”
说完,吕不韦一声叹息作感慨:“到时候,远不止是楚系在朝那么简单。”
是这个道理。
但赵维桢倒不是很在乎臣工派系作乱——当嬴政吃素的吗?
他活着一天,就不会有朝臣胆敢惹麻烦。昔日的赵维桢是有始皇帝的滤镜,如今她更相信自己带大的孩子,他完全有制约权衡朝堂的本事。
要说秦廷上的威胁……
“吕不韦,”赵维桢非笑似笑地出言,“你还想要什么?”
对面的男人身形一顿。
他侧了侧头,仿佛不明白赵维桢的意思:“维桢是指?”
她没回答。
室内安静下来,二人之间萦绕的气息从家长里短逐渐变得冰冷。有些话不说比说还要明白,吕不韦那双清澈眼眸微微沉了沉,而后他若无其事道:“维桢说的,仍然是朝堂之事。”
赵维桢的视线下挪,落在男人放置在长案下的双手上。
吕不韦骨节分明的大手动了动,随着他蜷曲手指,经络与血管清晰可见。好在,他并没有把双手拿上来的意思。
往年吕不韦总是会朝她伸手。
他不想谈,抑或谈不成,乃至赵维桢略胜一筹时,他是要抓住她的。好似威胁,像是狩猎,但赵维桢也很清楚,他同样在为自己壮胆。
唯独如此吕不韦才能找到几分切实的优越感。
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
“是又如何?”赵维桢说:“是你先开的头。”
“权力之巅,不过相国。”吕不韦说。
赵维桢闻言失笑——这是她当年对他说的话。
他的表情无比平静,一双眼睛黝黑无比:“我既已做到了相国的位置上,没什么是我想要的了。”
“秦国历代相国,没几个有好下场。”赵维桢淡淡出言,这也是她当年说过的。
“夫人教我。”吕不韦开口。
吕不韦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眼尾微弯,他笑起来的时候这双眼温和又无害。而当男人收敛笑意之时,微微下垂的眼睛则凸显出明晰的算计和深沉。
昔年她初来咸阳,二人成婚多年,却荒唐到近乎刚刚见面。开始的客气与讨好过后,吕不韦正是在这番对话后第一次做出试探,亦是赵维桢第一次触及到他最为真实的一面。
当时她还和他你来我往呢。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赵维桢也清晰地认知到了一点——有些面具戴久了,它就是真的。
一个人,他九成时间都做出温和谦逊的模样,仿佛如名士般八风不动,那余下一成如何还重要么?
君子为吕不韦,小人也是他,真实是他,虚伪也是他,不冲突。
“怎么。”
赵维桢抬手拢了拢发髻,宽大衣袖因动作而落下,露出皓白手腕与腕上的玉环:“你还想再抓我一把?”
吕不韦当即忍俊不禁。
“放到晚上再说也不迟,”他调侃道,“不韦又不是当年那个急火火的毛头小子。”
“我倒是没觉得你急在哪里。”
赵维桢揶揄回去:“还挺能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