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撑着井壁,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挪开了些。
“你看看上面,井口有没有被遮住。”
他比阿渺高大许多,挪开身体之后,先前阻挡阿渺视线的阻碍被移除。阿渺将打开来、撑在井壁上的双手努力又后移了一寸,仰起头来,定睛朝上望去。
井外的平台显然是被火|药炸开,掀起的石板倾盖在微微坍塌的井缘之上。从黑暗的井中朝上望去,只能看见一团挤压变形的亮光。亮光之上,又依稀有橙红色的火光、夹杂着烟雾,映在夜幕之中。
阿渺的视线,越过漆黑的井壁通道,定格在了那一团光亮之上。
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人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又仿佛被粘了胶般的无法动弹。
这大概,就是……父皇临死之前见到的景象吧?
井口、火光、烟雾。
还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那暗道尽处的光亮,犹如吞吐烟火的怪兽似的,在阿渺眼前来回地放大、缩小,放大、缩小……不断地重复拉伸着……
她的意识,渐渐被吸进了这光怪陆离的深洞,卷入了久远而深埋的记忆之中 ——
重华阁荒芜的庭院里,士兵从水井里拖出了她的父皇,奄奄一息、浑身插满了箭矢……
宫阙之上,火光冲天、肆意蒸腾,到处都是惨叫声与惊呼声……
黑甲军将手中的利刀,割开了三哥的喉咙,鲜血喷得满地都是……
阿渺耳中嗡鸣、头晕目眩,紧接着胸口发紧地像是喘不上气,竭力大口地吞吐了几下呼吸,下一瞬人便向后坠去。
失控的身体,像是被某种力量从身后托住。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攥到了身前的一截衣襟。
那似云锦、又似素绫的名贵织物,看着并不华丽,却是极其难得之物。为将那抹雨后天色染得纯净,须得从蚕丝时就开始上色,细细织就、寸锦寸金,是建业京城里贵人们争先相求的一抹烟霞,亦是……从前宫里父兄们常穿的衣料……
阿渺眼角迸出莹莹的泪光,攥着衣襟,身体簌簌发抖。
父皇……
五哥……
无瑕食指飞快伸出,点在阿渺眉心的印堂穴上:
“合眼。”
托在她的后背上的手,将一缕真气自后心注入其体内,“什么也别想,专注呼吸。”
男子的声音,带着故乡的散漫柔软,触动了阿渺心底最可望而不可即的眷恋。
这么多年,流离辗转、寄人篱下,她和哥哥,学会了北方的口音、抛却了风雅旖旎的过往种种,心里唯一残存下来的记忆,便只剩下了国仇家恨。
建业城对她而言,其实不过也就只是宫城周围的那一小片地方。宫阙楼台、雕梁画阁,小时候住得时间久了,看着四处便觉得似乎都差不多,没什么新奇的,倒不如花木葱郁的紫清行宫更有趣……
可长大后才明白,那座城、那片宫阙,承载着她一生最纯真快乐的时光,是她魂牵梦绕的舍不得,也是她既想回去、又害怕回去的生生恋恋……
阿渺闭上眼,眼角泪珠垂落,大口地呼吸了几下,脑中的眩晕感渐渐消退,心跳也慢慢地恢复了节奏。
“先别睁眼。”
无瑕将手从阿渺的后心挪开。
“我未曾觉察到异声,想必你是看见了什么,才引发了惊悸之症。不去看,便能归神宁气。”
雁云山一系虽更擅使毒,却毕竟隶属青门、亦通医术。这惊悸之症,在普通人身上也算常见,可像阿渺这般的果决勇敢的女子,无瑕倒猜不出有什么东西能令她如此恐惧……
阿渺平复着气息,内心一片流离飘忽。
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反应。
从前听到老鸹叫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气短胸闷,但只要逃开、听不见,便也就很快恢复了。没想到今日被困在井中,无处可逃、无处可避,竟然……会是这般难受……
很多事,并不是只要肯闭上眼,就能恢复原位、归于安宁的……
她闭目凝神,调整着气息,努力不再去想那些跟国仇家恨有关的人或事,可兜兜转转的,似乎脑海里所有的影像、又都能最终牵扯到那些可悲可怨的往事上……
她竭力将意识移回到眼下的处境,感官里便浸满了身前男子的种种,他的气息、他的心跳声、他衣服上杜衡和檀香的味道……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的大恶人吧?
若真有心害她,之前就不会出言提醒她别触碰尸体。
若存心要报复,刚才,也不会伸手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