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露并不真心喜欢佛道经文,只是因为父皇的缘故,用心熟读了不少经典。然而死记硬背下来的内容,并不足以融会贯通。加之竺长生的这一反驳,面面俱到、无懈可击,她根本就接不下去。
好在毕竟只是女儿家,不曾像哥哥们那样得名师教导过,能答过一次、已是出彩,如今无法继续,令露倒也不觉得丢脸……
阿渺听令露一直没有吭声,抬头凑近萧劭,悄声问他:“五哥,你能答吗?”
萧劭唇角轻牵,微微垂了垂眼,正欲开口,忽然听见对面有人大声地咳嗽了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见陆澂握拳掩在嘴上,脸色微微涨红。
萧景濂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笑了笑,吩咐道:“陆世子,你来说说。也好让朕看看,你是如何极擅机辩。”
陆澂刚才又被王迴催促着开口,漠视不理之下,被王迴用手肘使劲捅了一下肋骨,竟猛地带出了一声咳嗽。
他感觉到胸间和喉咙里开始不断上涌的不适感,强忍住气息的紊乱,俯身低头,“臣……臣……”
旁边王迴比陆澂还要紧张,压低着声提醒:“圣上让你跟那和尚辩!”
陆澂握拳掐了掐手心,吸了口气,抬眼望向御座旁的竺长生。
“法……法师适才说,说到‘逍遥物外’。那敢……敢问法师,何为逍遥?”
竺长生合掌说了句“阿弥陀佛”,答道:“随性而为、得其所待,是为逍遥。”
陆澂点了点头,“然……然法师先前曾说,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正……正所谓,人有善恶之分。若人人皆随性而为,那么恶人行恶事,可也算作‘逍遥’否?”
竺长生动了动唇,随即又闭住。
陆澂的反问,很显然,自己只能答否。
可若是答否,便等同于否定自己先前亲口说过的话。
依旧是输。
竺长生不禁重新打量起对面的男孩来。
年岁不大,其貌不扬,姿态拘谨,像是还憋着一口气般的、脸色涨红得难看。
可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偏偏始终神色锐而无惧,清炤若破云之电。细看之下,倒颇有些慑人心魄的意味……
竺长生沉默片刻,合掌徐言:
“世谛之法皆如幻化,所谓般若波罗蜜者,成无上正真道之根也。”
座上众人,单论佛法,无一人能高过竺长生。到了辩无可辩的境地,他只需用深奥的经文来岔开话题、避重就轻,就能击对手一个不知所谓。
然而,出乎竺长生的意料,陆澂并未纠结佛理,却又再次反问:“僧……僧者言道,道者亦言道。那……那请问法师,何谓‘无上正真道’……”
话音未落,胸腔里强压住的气息突然翻涌了上来,再抑制不住,人倏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一次的咳嗽,长且急,根本停不下来,几乎呛住了呼吸,小脸即刻涨得发紫。
王迴见状终于反应过来,俯身向圣上急道:“表弟患有宿疾,需得立即出去透气!”
萧景濂也被吓到,连忙吩咐左右,让侍官帮着王迴、将陆澂扶了出去。
人退去了殿外,下了玉阶,隐隐都还能听到不断的咳嗽声。
太后忍不住开了口,对身旁的女官叨念起来:“我就是说,那孩子身上定是有病根没清好!”摇了摇头,叹了声,“也是个可怜的!身子那么弱,却偏偏生在了庆国公府……”
主位上的萧景濂,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意兴阑珊,视线扫视一圈,“这题目,尚且没论完吧?”
转向身旁的竺长生,“刚刚陆世子说的无上正真道,法师当作何解?”
竺长生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陆澂最后的那个问题,是要他在佛家的“道”、和道家的“道”之中,选出一个“无上正真道”。
竺长生对道家理论并不十分了解,且面前的这位中原君王,既尊佛也崇道,怎么答,似乎都有触怒君王的可能……
殿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固起来。
这时,一直静坐观战的萧劭,执麈在手,缓缓开了口:
“易辞有言,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敬佛者通达二谛,修道者以无为而为,俱是依道而行。劭曾闻僧者言:‘诸法本无,为第一义谛;所生万物,名为世谛’。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所以僧者常言‘诸法本无’、‘一切诸法本性空寂’。 ”
他向竺长生微微颌首,“法师可听过道者‘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说?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以无为本,这根本之意,与佛法可谓殊途同归。”
萧劭模样生得俊秀,举止又十分温文贵雅,浅淡笑言间的一番话,静谧和缓,不疾不徐地驳了适才陆澂的诘问,也替竺长生解了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