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病卧床的母亲,宠爱侧室、常年不归家的父亲,还有因为他而牺牲良多的姐姐……
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
可又,根本无从辩驳……
陆澂下意识地抬了抬眼、想要抑制住眼角湿意的涌出,目光却撞上了被太后揽在身前的阿渺。
她正望着他。水氤清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
那里面,并没有他臆测之中的讥诮与嘲讽,而是淡淡的一抹怜悯,静谧的犹如月上流云,微拂而过。
不知为何,却令得他,愈发地难受起来……
这时,有位少年从世家子弟的席位起身,匆匆行至太后跟前,跪礼起身,含笑说道:
“娘娘不必为阿澂操心,他虽比其他孩子长得慢些,但脑子聪明、读书也用功,每日从太学下了课回府,还要跟着神策营的仇将军学习兵法策略。上月他在沙盘上演练阵法,连军中第一谋士许先生都赞叹不已,说他极擅机变!”
阿渺望向说话的少年,认出他是王氏的小三郎,名叫王迴,是太后的侄孙。
王迴将陆澂拉到一旁,一面向太后撒娇似的说道:“娘娘刚才说要给阿澂订亲,怎么不也想想我这个亲侄孙?我可比阿澂大好几岁,按道理合该先考虑我的婚事不是?”
太后一向喜欢王迴伶俐有趣,闻言笑道:“你这猴儿,当着弟弟妹妹们说这话,也不嫌丢脸!你表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将来要承袭爵位的,能跟你这个浑小子比吗?”
王迴不依不饶的,又插科打诨了一番,逗得太后不住发笑,渐渐也就忘了再向陆澂问话。
坐在主位上的齐帝萧景濂,突然朝这边望了过来,略略提高了些音量,发问道:
“刚才是谁说极擅机辩啊?”
萧景濂酷爱佛道经文、风雅美物,行事作派不似帝王,倒更像清谈名士。他一向秉承道家“无为而治”的理念,认定“兵者不详之器”,对征战杀伐之事完全不感兴趣,适才将王迴所说的兵法“机变”、听成了谈玄者的“机辩”……
圣上既然发了话,侍官连忙过来,将陆澂和王迴带去了御座前。
太后见状,索性让余下的孙儿孙女们也跟了过去,“去吧,都去听听高僧讲经!”
阿渺从祖母跟前弹起身来,身手敏捷,抢先坐去了五哥萧劭的身边。
萧劭今夜穿着一件宽松的月白锦袍,外罩薄如蝉翼的珠色纱衣,见到阿渺挤坐过来,垂眸微笑,将手中麈尾、从右手换至左手,不动声色地给她腾多出了一些位置。
六皇子萧逸却是暗暗叫苦,果断地抢到最角落的位置,低着头、缩着身,唯恐被父皇瞧见,点名要他发言……
第5章 让你跟那和尚辩
萧景濂这段日子因为北方叛乱的事,情绪一直不大好。好在前日得了位冰肌玉骨的美人、今夜又听高僧讲解了一番因果缘法,淡忘了朝政上的烦心事,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他倚着凭几,环视座下众人,挥麈轻点、闲淡而笑,吩咐道:
“适才高僧对朕说,儒、佛之学,皆为利民,两者可谓殊途同归。来,你们来论论,此言、是对是错。朕若觉得好,自有重赏。”
坐在下首最靠近主位的三皇子萧器,率先开口道:
“儒者讲求礼德仁孝,而佛家主张斩断尘缘,因而沙门中人捐家财、弃妻子,若以儒家的观念来看,这些行为俱是不孝。所以儒、佛之学,定不能算殊途同归。”
萧景濂身旁的西域僧人竺长生,闻言合掌,“阿弥陀佛。然沙门中人修身成佛,使父母兄弟皆得度世,岂非仁孝之至?赤布节食、灭绝六情,又非去欲得志、德之至者?”
僧人修身成佛,让家中的父母兄弟都能得以度化,从某种程度上讲,似乎确实更为仁孝。
三皇子一时有些语噎,垂目思索着对策。
坐在对面的王迴,暗中拉了下身边陆澂的衣袖,低声催促他道:“你去说!”
陆澂身形紧绷,不肯开口。
这时,跟过来坐到了三哥身后的萧令露,直了直腰肢,用手中藕荷色绢扇微微遮面,缓缓开口道:“儒者眼中之人世,为实,僧者眼中之人世,为幻。因而两种修行,所求的必然不同。既然所求者都不同,又何言殊途同归?”
令露比阿渺大两岁多,个子已经开始拔高,隐约有了大姑娘的雏形,加之衣饰精致明丽,说话的声音清清脆脆,坐在一堆皇子郡王之中、谈佛论道,颇显殊色。
萧景濂亦不禁抚须而笑,“没想到,连朕的女儿也能谈玄了。甚好!”示意侍官,“把上回江州进贡的那匹流光锦赏给二公主。”
令露行礼谢恩,抿着嘴角、抑制喜色的同时,下意识地朝阿渺的方向瞟了一眼。
阿渺却根本没有看她,低头玩着萧劭麈尾扇柄上坠着的玉石珠子,像是有些困乏无聊了,还张嘴打了个呵欠。
令露嘴角的弧度一下子垮了几分,悻悻地移开了视线。
这时,竺长生接下刚才令露的驳论,合掌施了一礼,“凡人本性各不相同,所求者自然也皆不相同,修佛也好、修儒也罢,本质皆是修心。儒者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三德皆在乎于心。只有心不执着于世俗间种种得失利害,才会有逍遥物外的自在。公主殿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