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没睁眼,捻着串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道:“春晖堂来人了吗?”
孔嬷嬷回:“来了,半个时辰前就在院门口等着,夫人也过来了。”
“叫她把人领回去吧。”
“那就,不罚了?”孔嬷嬷惊诧,扭头看了眼门外跪着的三人,“栖香阁和五姑娘呢?”
“除去宝忆,叫她都领回去,该打该罚,由她做主。”
姜昭走时咬牙切齿狠狠剜了姜宝忆一眼,细着嗓音冷笑:“你娘害了姜家,祖母厌烦了你们两个,巴不得你跪死在这儿。”
姜宝忆没搭理她,对着八仙过海雕团花黄梨木大案挺直了后背,院外的丫鬟习以为常,各自做自己手头活。
跪到傍晚,孔嬷嬷便让碧蘅院的翠喜过来接人。
夜里,姜宝忆就咳了起来,浑身虚弱的躺在床上,睡不着,小脸浮白,唇角也没了血色,翠喜把叶太医留下的丸药给她服下后,揉捏着她的眉心太阳穴想让她合眼休息会儿,可姜宝忆睫毛不断打颤,脑子比白日里还要清醒。
晨起时,翠喜不得不去春晖堂递信,道她们姑娘感染风寒,怕过了病气给程哥儿,今日便告假不同去周家了。
苏氏一听就知道是昨日挨罚的缘故,姜宝忆那身子骨经不住什么惩处,想来又气又累,扛不住就病了,也是为着程哥儿,苏氏吩咐人送了好些补品过去,又嘱咐她不用着急,慢慢将养就是。
姜瑶想去碧蘅院,被苏氏拦了下来:“跟着凑什么热闹,后日周府花宴,你若是病了,咱们怎么过去?”
姜瑶就只得按捺下来,毕竟于她而言,能去周家见到周夫人,周启,是极其难得的机会,此番周家借着谢师的名头,把在私学读书的几家都下了邀帖,平阴侯景家,中书令刘家,再就是他们姜家,谁都知道这样的好机会错过就再没了。
栖香阁那个倒是身强体健,罚她抄经,她也没累病,清早叫人送过来,还穿的花枝招展,唯恐后日去周家不将她带上,苏氏看着眼烦,叫人又去给姜瑶做了几套时兴的衣裳,决心定要在那日让姜瑶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名副其实。
福寿堂的孔嬷嬷从外头进来,叹了声:“老夫人,若不然夜里你去看看五姑娘,咱们跟碧蘅院隔着近,穿件披风保准没人看见。”
彭氏面容不变,眉宇间刻着历经风霜的纹路,这几年尤其加深了许多,她捻着珠子,声音沧桑低沉:“她母亲为她筹谋一生,我若心软,岂不是害了她。”
彭氏只有一儿一女,对女儿姜雪尤其宠爱,当初先帝赐婚,她是有多么不舍,可见女儿归宁后诉说自己过得幸福,她也就很是高兴。谁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只过了两三年,姜雪便独自一人和离回京。
郑文曜被斩,她忍着悲痛生下宝忆,数十年来不与外人来往,只把孩子的性情磨得隐忍乖巧,她算的长远,恨不能把宝忆的一生都计算周密,教她不争不抢,不漏锋芒,教她泰然处事,对人温和,她把宝忆养成个人见人爱的孩子,自己却因心力耗竭早早亡故。
彭氏叹了声,胸口如同被巨石穿过。
“姜家对她越坏,宝忆便能越发周全,便让她循着她母亲的遗愿活吧。”
.....
周家书房,大理寺两个同僚正在与周启暗商前几日的要案。
此事往深处盘查,渐渐剥离出一条明朗的线来,只是这条线曲折离奇,与十几年前被谋逆案牵连其中的郑家有关。
周启以手扶额,将几卷整理好的卷宗分发给他们两人,低声道:“此案以我目前掌握证据来判,有明线暗线两网鱼。小鱼顶端是以太府监为首的下行官员,涉及罪行贪墨,渎职侵吞粮田。大鱼底端都在太府监之上,且深挖下去真相恐不能示众。”
“你的意思,是想剥离出太府监以下人等。”说话的是景子意,平阴侯世子,大理寺主簿。
另外那人皱着眉:“大人怕打草惊蛇,此次结案想摁下当年抄郑家时失踪的滔天财富这一线索?”
周启道:“正是此意。”
景子墨往后靠在书架上,右手托着脸,沉默半晌后说:“为保稳妥,结案之日最好赶在月底前,太府监为人十分警觉,耽搁下去难保不会走漏风声。”
“你与宋浩整理完头绪后,同刑部联合审查,切记不要外泄谋逆案任何消息。”周启起身,拂去衣袍上的褶子,又道:“再过两月,等京中事情平定后,我想亲自去趟江南。”
周启原本是要去花厅,经过暖阁时顺道进去看了眼,书案上摆着的厚厚一沓字帖,像是许久未动,笔架上的毛笔都干索索的,松烟墨盖在匣子里,却不见姜宝忆人影。
他看了眼进来清理的丫鬟,问:“五姑娘去哪了?”
丫鬟回:“五姑娘似乎有些日子没来,奴婢也不大清楚。”
晌午用饭,才知她病了。
周夫人擦着唇,眸眼看向支开的楹窗,“也不知怎的,宝忆不来我心里空落落的,总是有些不放心。”
周启嚼着饭,对母亲的话感同身受。
那姑娘娇娇弱弱,平素里话也不多,温和如水的性子,可就是能扎进心里,叫人很难不注意。
“病了,这个时节还能生病?”周夫人像是自嘲,“定是在姜家受委屈了。”
周启抬头,屋檐下飞过一只鸟雀,扑棱棱地惊扰了满树海棠,花瓣掉落,打在楹窗发出啪嗒的响动。
不会是临摹累的吧?
周家举办谢师宴,早早布置了园子,好些穿着青灰色比甲的丫鬟端着各种盘子来来回回,婆子打扫规整,小厮张罗听戏用膳的桌子椅子,园中一派忙碌景象。
周启与周临两人早早起床换了衣裳,同父亲母亲交代过后,就去前面迎客。
平阴侯与夫子是旧交,故而他来的最早,入园后先去与夫子杀了两盘,女眷则由周夫人招待,景家小郎君跟着周澹熟门熟路去了花园子扑蝴蝶。
接着姜家就到了,前后三辆马车,先下来的是姜越姜大人,苏氏还有姜瑶,后面两辆车依次是栖香阁李姨娘的长子姜锦聪,女儿姜昭,墨韵馆顾姨娘的两个女儿姜晗和姜兰。
周启昨夜备了礼物,想算作姜宝忆勤奋练字的奖励,站在正门口远远看见姜家马车车徽时,他脑中不由浮想那小姑娘看见礼物时高兴又内敛的模样。
他下了台阶,目光从容的落在马车帘上。
-完-
第9章
◎姑娘该重新量衣裳了◎
碧蘅院里,铺着绵软薄衾的卧榻上,堆叠着织锦茵褥,床头软枕洒满青丝,雪白的小脸掩映其中。
床边,翠喜轻轻扇着扇子,仔细把她额上的汗珠擦净。
余嬷嬷炖了银耳雪梨汤,盛出一盅放好,继而坐在圆桌旁的玫瑰椅上,瞥了眼仍在浅眠的姑娘,长长吁了口气。
“要说叶太医,委实是咱们姑娘的福星,每回姑娘生病,他都在京里,前几日他将送来的丸药,现下正派上用场,我瞧着姑娘再睡一觉便好了。”
翠喜偏过头,手中扇子不停:“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姑娘但凡生病,从没用过旁的大夫呢。”
姜宝忆睡醒时,浑身轻松,也没有不舒服的症状,经年累月她都习以为常,故而起身喝了一盅银耳雪梨汤后,便要水准备沐浴。
说来也怪,病完之后她总有种错觉,好像身子骨强健许多,可要不了多久,她还会生病,来回反复,难怪有人私下说她短命。
沐浴的水中添了药草,是叶太医为给她调理身子特意配置的方子,隔几个月换一次,她也辨不清里面是些什么,碾的碎末全都用薄纱香囊拢在一块儿。
翠喜打趣:“姑娘不像生病,却像是大补一场,脸蛋红扑扑的,精神也比去周家私学好上许多。”
姜宝忆弯起眉眼,趴在桶沿上,病了这几日都没练过字,不用看见周启,不用紧张害怕他检查时挑剔的表情,更不用夹在中间处处讨好,睡了数日,感觉都胖了一圈。
“翠喜姐姐,你看我手臂都有肉了。”
她稍稍直起身子,手举过头顶捏着肩膀下的皮肤说道。
翠喜从后把她的湿发拢在手心,看见那水珠沿着她下颌滑到颈项,她后脊很白,露出水面的一截如同雪色缎子,现下还没长开,可也能瞧出是美人胚子。
“是,不止那里长肉,旁的地方长势也很喜人,不出多少日子,我们姑娘就该重新量衣裳了。”目光故意往她胸前一瞥,姜宝忆低头,随后羞得满脸通红,将自个儿没入水中。
周家
周启看着姜家最后一人下马车,神色渐渐冷淡下来。
姜宝忆没来,也就是说她还病着。
既病着,她舅母却能领着一大家子赴宴,个个面含喜色,分明都不在意姜宝忆死活。
若姜瑶病了,苏氏还会这般做?
自然不会。
周启心里翻江倒海,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愠怒如何就慢慢涌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将人迎进院里,与姜越走在前面,适当介绍周家园林布置。
姜越稳重,也没有露出急于攀结的意图,他年过四旬,眉宇间的笑夹着几分文人身上的傲气,在光禄寺待久了,难免圆滑,可骨子里的气度却不容易改变。
当年姜老大人官至二品,对待子女教学很是严苛,女儿姜雪与姜越同在私学读书,直到及笄后才待字闺中,学问在女眷圈里小有名声。
姜越亦是凭科考头甲第七名入得翰林院,若不是郑文曜一事,兴许也能有他父亲的功绩。
走到垂花门,女眷由婆子领着走去对面院子,姜越则带着两个儿子去往男宾席面。
周启回到房中,看了眼早早备好的礼物,胸口莫名有些憋闷,他把衣领松开些,顺势坐在圈椅上。
母亲着人来传话,道刘家来人了,他便压下燥郁,赶去前厅待客。
刘相没来,这在预料之中,来的是他长子刘平,二姑娘刘清秋,再就是幼子刘琛。
刘平比周启大五岁,入秋后要去扬州巡盐,自打他为官后,进的都是富庶衙门,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刘家在朝堂上,如今是炙手可热。
且不说刘相,刘家长女在先帝崩逝后扶持儿子登基上位,自己则成了尊贵的太后娘娘,可好景不长,新帝即位一年半忽染恶疾,不治而死。当时的京城局势混乱,一面是刘相为首支持太后一派,一面是雍王为首,想要趁势逼宫一派。
雍王是先帝兄长,亦是当初储位的有力争夺者,他没有争过先帝,便想着同先帝的儿子争一争,两派势均力敌,不分伯仲。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时,一向保持中立的兵部侍郎突然明确表示支持太后,雍王没了十足把握,只能忍气赴藩。
刘家和太后从先帝诸皇子中挑了八皇子,他生母身份低贱,生他前只是侍寝宫娥,为了彰显刘太后仁义,在八皇子登基后,尊幼帝亲母为太嫔,赏广平阁居住。
刘家权势愈发滔天。
周启在前面走,刘平回头看了眼二妹,笑声道:“我家妹妹去岁及笄,她性格与长姐不同,很是内向。父亲本不想让她过来叨扰,可她难得有兴致,说是喜欢喝周夫人的茶,我瞧着她不是喜欢茶,而是与周夫人投缘。”
刘清秋红了脸,端庄优雅的跟在后面,目光却悄悄落在周启的侧脸,俊美无俦,儒雅矜贵,她绞着帕子,心跳的仿若来到嗓子眼。
周启回道:“都说母亲人缘好,当真如此。二姑娘只管去喝,母亲清早便备下紫笋,足足有三大壶。”
轻而易举避开刘平话里的深意。
“妹妹,瞧吧,我说你还不信,这人冷心冷情,不是良人。亲眼看见你也该死了心,回头就听父亲安排,等着嫁给西北那位将军,他可是新封的战神。”刘平把扇子展开,望着周启消失在游廊深处的背影,又道:“在大理寺能有什么出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可知西北那位新贵手里握着多少兵马?”
刘清秋心烦意乱,咬着唇闷声道:“哥哥,我不喜欢武夫。”
刘平笑:“武夫有武夫的好,吹了灯不都一回事吗?”
他这个妹妹,惯爱吟风弄月,被母亲养的小家碧玉,半点没有刘家女该有的气魄。
再看长姐,过的那是何等威风。
刘清秋彻底闭上嘴,与丫鬟在抄手游廊中慢慢踱步,看周家庭院雍容典雅的布局,墙角处开的小花都那样明媚,叫人心情忍不住舒畅。
抬头,却见对面走来三人,当中那位明眸皓齿,生的很是潋滟。
丫鬟小声提醒:“那便是姜家嫡女姜瑶,就是她同周家郎君传的流言。”
刘清秋的脸倏地变了,她下意识端着架子,目不斜视的等她们一行人上前。
姜瑶很美,美的招摇放肆。
几人相互福了福身,竟也没有留步,便错身拐进了甬道。
刘清秋死死攥着帕子,克制住牙齿的颤动,吩咐道:“回头帮我查查她。”
姜家是率先要辞别离开的,姜越有公务要回光禄寺,尽管姜瑶还未待够,却不得不依依不舍的登上马车。
车内,苏氏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收起你那点心思,母亲是不会看你犯傻的。”
姜瑶瘪嘴:“你怎知他不喜欢我?他分明待我不一般,他...”
“人家客气几句,你就当他喜欢你?再说胡话就罚你回去跪祠堂,听见没!”苏氏难得疾言厉色。
姜瑶烦闷的撇开头,把手搭在车帘上。
马车晃了下,帘幔跟着荡开一条缝,姜瑶看见周启提着一个匣子疾步而来,她赶忙冲外面喊道:“停车。”
苏氏隔开她,挑起帘子笑着问:“哥儿还有事?”
周启拱手一拜,回道:“母亲命我送来食盒,里面是江南厨子做的桂花乳酪,芙蓉酥饼,还有一盅雪蛤汤。”
苏氏接过,再三道谢后,马车才渐渐驶离周家。
姜瑶面色红润,掀开那食盒挑眉得意:“母亲,他可只送我了呢。”
苏氏笑,懒得回她。
脑中却清楚的厉害,这哪里是送姜瑶的,分明是周夫人点名要送给姜宝忆用的食物,江南厨子,呵。
周启刚回院里,周临就搭上他的肩膀,神秘兮兮问:“大哥,你不对劲。”
周启推他,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