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那丫头将来龙去脉告之于你了?”筠戟不为阿暖所动,他曾将自己所有秘辛悉数讲于林雾倾听,只因憋得久了,要一吐为快,本想说了之后杀人灭口,岂知没杀得成不说,竟泄露了出去。
“你只是将你算计阿雾她爹的阴谋告诉了她,并未提及幼时经历的变故,还有你为何是如今这番形容。她对此一无所知,怎能相告?”
一语平地惊雷,筠戟脸色骤变,蹙眉意欲厉声喝问,却只吐出几个你字,没你出什么名堂。
阿暖不想再同他兜圈子,直言道:“你幼时修行内功不慎走火,导致面目受损,灭陨经强悍霸道,一旦毁容,只有将之修至大成方可复原,除此别无他法。我如今已练成了上面摘要,可助你痊愈。”
饶是筠戟向来处变不惊,但变故实在忒过震撼,他一惊之下瞠目结舌,好半天才从牙缝中支支吾吾挤出一字:“哥……”
兄弟沥綮,手足燮裉。
灭陨经大成,非但自身再无走火入魔之险,还可将真气导入其他本经修炼者体内经络之中,化解其因走火而残留下来的痼疴余患。
阿暖功力倍折,替筠戟复原却也耗费颇微,当即便尽了为人昆兄之则。
两个大男人痛哭流涕、期期艾艾的啜了半晌,筠戟想起从前自己对林雾的所作所为,无地自容。
阿暖叹息声中拍他肩膀以示宽怀:“事已至此,忏悔无济于事。我命差,只能怨天尤人罢了,也不能同你一般不服输不信命。”
话虽冠冕堂皇,但说到心中毫无芥蒂,阿暖做不到,难免微怒薄怨。怒的是筠戟恣睢乖戾,做事追求极端;怨的是他无论何时何地始终秉性残暴,不择手段,最后却要他承担后果。
筠戟约摸也自知己过,愧疚难消。阿暖想到自己的计划,同对他说:“如今百里居风已死,你有何抱负有何志愿有何理想,便放手去搏罢。”顿了片刻,拿出一张陈旧的羊皮纸递给他:“只是不要那么愚鲁,妄想永恒长生,为此虚度时光,到头来千古宏图只一梦。这物事遗祸无穷,便是我从对他心存觊觎,也为其所累。”
筠戟对此不可置信,面对事实却也不得不信,但虺雏虽假,魑魅丹却货真价实,看来彼时昶墟耄耋为了愚弄世人下足了功夫,万辛他从来只对魑魅丹心怀叵测,却未有觊觎虺雏之心。
感慨之后,他从百里居风身上搜出一枚尊皇令,说自己要回八面地狱,言之凿凿的保证回去后定要设法解除林雾体内的蛊毒。林雾摇头免了,他将自己的计划告之了他,并让向他借几名教众,以及模仿自己面容造一张□□,说是计划必备所用。还劝诫他这一趟回归西域,日后也不要再踏足中原了。
筠戟听了他的部署,强烈反对,但阿暖心甘情愿的固执,何况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只得饮泪配合,当即发出鸣镝召唤教众,实施方针。
林雾一夜鼾睡,日上三竿才姗姗而醒,睁开眼时发觉身畔榻上空空如也,急了,趿拉着鞋便下榻去寻,大喊大叫中发觉案上有书,翻开一看,整个人蒙了。
上头的自己歪歪斜斜,书着一连串惊心动魄的大字:欲想你夫活命,携虺雏午时三刻到栖峥谷,一手交人一手献宝。
林雾虽然疑惑是谁这般神通广大,竟能上万丈高涯悄无声息劫走阿暖,但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为人知的强者大有人在,也未思虑太多。那虺雏羊皮纸一直在阿暖身上,此刻阿暖不知所踪,林雾何处去寻?但即便难全对方之愿,她仍立即下山,前往附近的栖峥谷。
当她抵达时,日头不偏不倚刚好午时三刻。
她见到山坳的谷口,高耸入云的白羊树密密层层,林荫下站着一批人马,领头人其貌不扬,脸上肌肉半枯半溃,一半只剩骨骼骷髅,一半腐烂生蛆,令人不忍直视。
他手中钳制着阿暖,两指扣了他脖颈命门令他动弹不得,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林雾看在眼中,怜惜于胸,大喝:“住手!”
那面容如同僵尸般的男人不为所动,嘶哑着嗓子讥讽她:“你果然来了,这小子有甚建树,竟能令你以身涉险?唔,瞧你咬牙切齿的形容,是心疼了么?不过是个男人罢了,且还是不中用的男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佳人觅彦才婿,世间好男儿千千万万,你大好年华,何必缚予一只窝囊废,贻误终生?”
林雾听得一愣一愣,不明他言外何指,有些茫然的回了一句:“我自属意良人君,衷愿羁拘故剑情。你追求名利权柄,不代表人人均追求名权柄。”她说得一气呵成,末了不忘放两句警告:“你伤他一毫,我斩你一指;你动他一寸,我砍你四肢一尺!”
她本拟放了狠话,对方会有所顾虑,岂知那魈面人不为所动,手指钳得更紧了,阿暖反而因喘息艰难,脸现淤紫。突然反应过来对方若心存顾虑,忌惮她的警告,也就不会将阿暖掳去,不再拐弯抹角兜圈子,直言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那张帛纸你已瞧过,该晓得我所图何物。嘿嘿,你当然可以吝啬不给,只是那样的话,便要委屈你夫君吃些苦头。”他发出阴恻恻的笑,抽出阿暖别在腰间的藤鞭,噼里啪啦一顿狂挞,阿暖大约穴位受封,动弹不得,只有任人宰割,鞭挞上身,受不住剧痛,发出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嚎。
那人奸佞谄笑,变本加厉:“适才你说什么来着?伤他一寸便砍我四肢一尺,如今我伤他可不止一寸,你赶紧动手罢。只是我奉劝你妄动之前三思而行,不要后悔。”
筹码在他手中,林雾自不敢轻举妄动,却又拿不出虺雏以做交涉,坦言实告,对方定难肯信。正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之际,魈面人突然止鞭罢手,命身旁一干喽啰将阿暖负着抗入马车之中,示意驾驶员鞴运,马匹长吁声中攸镫而去。
林雾要待伆追,那人却做出慢走不送的动作,欲擒故纵:“他们此去往东,你赶快去罢,且需隐蔽行迹,否则若让他们察觉,那小子可要性命不保。”
林雾迈出去的步履又顿了下来。
他竖起三根手指,肃道:“看来今晨你并未想好,再给你三日时限考虑,思虑清楚了便携虺雏来此见我。”
三日光阴,林雾几近抓狂。她思前想后,均不明何以阿暖竟那般轻易便为人所擒,更无保他安然脱险之策,于是,三日后同那貌如山魈之人再度会晤时,她决定孤注一掷,二话不说便将他一击放倒,逮了入手。
可好死不死,这次他孤身前来,并非让喽啰携制阿暖同行,林雾无法,只得严刑逼供。
可魈面人三缄其口,咬紧了牙关一语不发,无论林雾施展何种酷刑,始终撬不开他嘴。也曾想过实践之前的厥词,斩他四肢以慑其威,但后来一气之下逼他摔盅吞瓷,仍不肯点头,她终于泄了气,萎靡下来。
亡命之徒,对躯体进行摧残只会弄巧成拙,一旦他成了残废,再无求生之念,说不准一心盼死,若恶意胡言乱语,将阿暖的下落撰得越来越糊,说到天涯海角去了,反而无从寻起。何况连终生不能开口吐词这样的打击也受得住,断肢失臂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的方法,不是毁其身,而是痛其心。
第29章 尾声尘埃落定
林雾亲眼目睹他对阿暖鞭策拷打,于是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蜧蚺藤鞭上的血迹日积月累,洗了又蘸,循环往复了无数回。
灭陨之毒她深有体会,嗅之即毙,中毒者若不猝死,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正的痛如骨髓,再无其他刑法可超越它悲惨痛苦的程度了。
可即便日日遭受这种程度的□□,那魈面人逆来顺受,吃了一波又一波,那张嘴却就此封存,仿佛点头对他来说,比命还重要。无论是死亦或生不如死,他均不颔首。
林雾面对固执的他无可奈何,曾张牙舞爪的撕扯他脸上的脓血腐肌,奔溃得无以复加。
那是她这辈子最歇斯底里的一段时光,曾经哪怕生逢多么困苦的绝境,她始终能在恐惧的同时保持一分从容一丝镇定。后来终于明晤,她离不开阿暖。
后来林雾确实去天涯海角漂泊了一趟,没有阿暖的日子,犹如被放逐的时光。在遇见阿暖之前,她卑微的活着,以有朝一日可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为理想夙愿,后来如愿以偿了,她拥有足够的资本证明自己的实力,她可以睥睨天下,立于苍穹高峰之巅,可阿暖离开之后,曾经梦寐以求的,渴望的、追求的,笼统都不值一提了。后来的下半辈子,她心灰意懒,只活在暗无天日的孤寂生涯中。
林雾也曾试图掩埋这段过往,后来才有了白月薰宫的创建。可当她将那些迷失在情感生涯中游离桎梏的少女揽入门时,便知绝无可能。她隐去真实的身份,从林雾变成婧姬,自流浪孤女摇身一变,坐上一派掌门的位置,也不是虚荣野心作祟,只是在多年的随波逐流后厌倦了风餐露宿,想找个归宿。
都说情愫体例太小,局促而肤浅,男人与女人之间就那么回事。看得过去,门当户对,就凑合着过一辈子,两厢情愿者上上大吉;一厢情愿另一厢不情愿者,成了婚培养出感情也能欢天喜地。那些幻想天长地久,对风月心存非一般的憧憬与向往者,不过是知幕少艾,消磨掉那段情窦初开的旖旎岁月,终有一日会成长起来,可她度过了苜蓿畅裛的韶华,还是迈不去长不大,守着昔日执念一直执念。
这一念,便是十年。
所有的谜团迎刃而解,黑暗的监狱里,即墨飒风半晌唏嘘半晌无言。
原来,婧姬果然只是化名。原来,她的故事如此悲戚。
他仔细琢磨,林雾过去二十多年的生命中,面怀欢颜的时光,或许仅短短的半载一年。
难怪她从来不爱笑,只是能引她展颜的人不在,她不愿笑给别人看,也无法笑给别人看。
案上的人喘息渐粗,却还在气若游丝的叙述。
“我能有什么办法,阿雾本来拥有的东西就不多,如果连生命都失去,那对她太残忍。我只能同胞弟商榷,让她恨我,总比让她永远离开我幸运一些,至少我隔三差五就能见她一次,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没有我陪在身边,她能否照顾自己……”
他的声音哽咽而沙哑,是眼泪的啜泣。
“所以你向麇公子借了人马,故意在林雾面前演一出苦肉计。你让他的部署戴上□□扮做自己的模样,你却自毁容貌,然后对他鞭挞毒打,只是为了让林雾更恨你?”
“我师傅忒了不起,砭躏蛊这种毒物也能研制得出,可她却始料未及,最后害了自己的弟子。无可奈何,我本想一死了之,却又眷念阿雾,所以出此下策,自导自演。佯装遭了掳掠下落不明,这样阿雾为了逼我吐露行踪,便不会将我杀了,哪怕我也晓得她会不择手段的折磨我,可这与天人永隔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鲛珠如断绥化脱线,源源不断的涌出来,抑制不住。
即墨飒风闭了闭目,林雾穷其十年,挖空心思要寻觅的人,原来至始至终都在她身边,一切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天方夜谭。
“很离奇很荒谬对不对?”阿暖满目疮痍,唯有双目炯炯有神,他看到了即墨飒风眼中的惊骇:“可这就是事实,修行灭陨经,走火入魔便会导致毁容,我胞弟是这样,我如今也是这样。只是我功力已经练成,即便出岔也可自行偃灭心火,是否毁容只在一念之间。彼时,为了诓骗阿雾,我才逆运真气毁容,要想恢复,只需调匀内息即可,你看清楚便一目了然。”
闻言,即墨飒风举起火炬,将昏暗的烛光对照在他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只见他天灵盖上有黑烟从百会穴中袅袅升腾,霎时充盈满室,跟着这些黑黢黢的烟雾钻进了他面部筋肉之中。五官、脓血、骨骼、腐肉不约而同开始扭曲,像拌粥糊馍一般蠕蠕而动,但白森森的骨骼开始化络生肌,溃烂成疮的脓血逐渐由褐黄趋于莹白,是枯木逢春、涸汀聚霖之兆。
须臾,他双颊异状止歇,皮相焕然一新,同之前天壤之别。
阿暖容颜本俊,鬓目丹凤,温润若瑷,五官中透出三分妖冶三分邪魅三分幽怨一分刚毅,以及眉目间浓蕴彻透的抑郁,让他看起来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那不过是他孤独久了,长年累月面无表情,习惯成自然,积下来的气质罢了。他不喜喧嚣,只是偏爱僻静,总喜独处,性子所向,并非冷漠高傲,他也从未思忖过自己可冷可傲。
即墨飒风哪里见过如此古怪诡异的景象?他面容如如变戏法般神鬼莫测,只瞧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大梦初醒。仔细打量他皮相,果然同无名殿中那些垂挂于壁的丹青如出一辙、别无二致,神采气韵,以及眉间忧郁都一模一样。
浮云蔽日,苍穹已成灰败之色,汹涌磅礴的大雨倾泻而下,九天之上光明全无。
“原来你便是白月薰宫之主,那雎冉琥珀本是我手中用以增功续气之物,后给芙娥盗了去,在中原又给白月薰宫据为己有。教中一干护法对我颇有不满,原因我功力不能服众,急需此物,便令心腹设法前去夺回。我那心腹同拂穹域王后结党连盟,谁知竟将你请来了,我事先并不知白月薰宫之主就是你。”筠连说出了林雾心中最后一个谜团,和盘托出,见她只是瞪着双目日有所思,并未听进耳去,又道。
“所有的故事到此为止,哥他说他这辈子从未与勾心斗角搭边,唯一一次算计,竟然是他结发之妻。”筠戟颓然屈身王座之上,脸上有歉疚与愧仄:“是我对不起你们,眼下你晓得了来龙去脉,是否要我以命相偿皆随你意。哥他当年,名利虚荣,权柄富庶也享受了这么多年,死而无憾。”
林雾却对他视死如归的遗言听而不闻,眼中狠厉乍现,再也顾不得初衷了,藤鞭一扬一卷,电光火石间,已缠上他脖颈,只需稍微使力一箍,便可要了他性命。
“你是贪生怕死,畏惧我手中兵刃,才杜撰胡诌出这一套说辞,妄想动之以情,让我看在阿暖的情分饶你一命么?那么我告诉你,你失策了。”
林雾控制了力道,藤鞭上的钩刺并未扎破肌肤,但筠戟也给勒得喘息为难,竭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知我从前这番模样……是……是戴了□□,要想确定事实,很容易……”
他一语中的,林雾半信半疑中,手上劲力不禁软了。胳膊伸出,试图去触他皮囊,但只伸到半途,便即止住。
“你在犹豫什么?”筠戟f大概明白,但他还是不解。“听说你这么多年时时刻刻都在找他,其实他一直未曾离开过你。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只需要看看我是否戴了面具便一目了然。”
林雾絯臂垂眸,他不明白,她此时此刻心有多揪胸臆有多痛。如何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未免忒过愚蠢残忍了。无名监狱中那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囚徒,在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摧残之下早已活得不成样子,不是狼狈不是邋遢,是濒死,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