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里面的灯却很快就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也毫无端倪,婆子只好揣着手臂亲自守着门口阖眼睡去。
第二日陈茶彦便带茶花上了街去。
京都的热闹与云舜那种小地方又截然不同。
那婆子与仆人几乎是全程都跟着,直到兄妹二人走得有些疲累,寻了间茶楼包厢坐下。
茶花不许婆子进屋,婆子便继续守在门外。
将门合起来后,陈茶彦才一边给茶花倒茶,一边问她:“还记得你幼时落下的病吗?”
茶花点头。
陈茶彦这时才缓缓切入正题,“在你回来之前,赵玄士给了我一副药。”
严格来说,是赵玄士的徒弟。
陈茶彦虽没联系到对方,但能联系上对方这个徒弟也已经极不易了。
昔日他曾偶然用自己的一大笔积蓄帮助赵玄士度过难关,赵玄士曾承诺他,一定会治好茶花。
之后物是人非,整个宣宁侯府都已经不在,时隔近两年重新联络起来,属实是件颇为艰难的事情。
“这副药会让你的体温比往常都要高些,且神智也会因此陷入痴迷的状态,你若成了个心智不全之人,如昭王那样自负的人,身边必然是容不下你了。”
莫要说再叫赵时隽去碰一个傻子,便是道他喜欢过一个傻子,只怕都会令他这样身份的人难堪万分。
茶花瞥见桌上那一只青瓷瓶子,颇为惊讶地看向自己哥哥。
倒不是不愿,而是她没想到,陈茶彦不在自己身边这段时日,竟也为她私底下筹谋了那般多的事情。
茶花想到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没解决,心尖霎时微酸,“只是怕又要辛苦哥哥了……”
她只觉自己现如今这样的不堪,恐怕也会影响□□后的名声。
陈茶彦见她这般,哪会不清楚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抚了抚她的发顶,口中微微叹息。
“傻孩子……”
明明是他这个当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这个妹妹。
这夜回了府后,在茶花临睡之前,婆子又特意同她强调了一遍,“姑娘,明日一早咱们便该回府里去了。”
茶花卧在榻上,垂着眼睫缓声道:“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吧。”
婆子再要开口相劝,茶花却颦眉轻道,“我要睡了。”
婆子见状,自然不敢打扰她休息,转身退下。
只是等婆子一离开,茶花就迫不及待地将哥哥给自己的青色瓷瓶从枕头底下取出。
陈茶彦白日里的话都恍若言犹在耳。
至于能不能成事......便看这一回了。
......
翌日一早,赵时隽给茶花两日的期限转眼就到。
从昭王府里派出的马车去接茶花,可对方去了之后反倒没接到人。
对方回来后回话道:“茶花姑娘说,她还想再多待上一日。”
赵时隽听到之这话,只一脸的不出所料。
她一回到她那好哥哥身边,只怕早就将旁的人旁的事情统统都丢去了脑后。
他若不答应,只怕她又得哭着回来。
赵时隽挥手让人下去,心中既是早已有了数,头一日也没有太多计较。
可又过去了两三日,回回派人去接,回回得到的消息都是推托之词。
拖到第六日,到底是把赵时隽的耐心给彻底耗尽。
这日一下了早朝,他便直接乘着马车到了陈茶彦这小宅里。
在里头伺候茶花的婆子得知他来,一脸为难地出来,低声道:“殿下,姑娘……姑娘病了。”
赵时隽口中不由发出冷笑。
“病了?”
他看她分明是心思活络得很。
只稍微对她仁慈一些,她便忘了他对她的警告。
她是觉得在同一件事情上,他还会栽了第二回 不成?
他抬脚迈入那狭窄的门道内,见到的却是脸色略微苍白的陈茶彦。
“陈公子,别来无恙。”
陈茶彦见到他后,拳心下意识攥起,随即却又隐忍松开。
他余光朝屋里扫了一眼,却对赵时隽道:“我有一事想要询问与殿下。”
“不知茶花当日在殿下府中可曾受到惊吓?”
赵时隽扫了他一眼,“陈公子何出此言?”
陈茶彦道:“茶花自幼便异于常人,她幼时曾大病一场,后来亏得得了神医赵玄士的襄助,这才为我妹妹治愈心智不全的病症。”
“可赵玄士也曾与我说过,茶花是个性情胆怯的姑娘,让她日后万万不能受到太大惊吓,否则若旧疾复发,便会成为个痴儿,再无治愈希望。”
说到此处,他嗓音也哑了几分,“是以我才想问殿下一句,茶花在贵府上,可是连续受惊不止?而后身子便出现了难以承受的病症,接连发热……”
赵时隽听得脸色愈沉。
“她人在何处?”
陈茶彦见他避而不答,面上愤懑几乎难忍。
“茶花病了,还劳烦王爷对她高抬贵手……”
赵时隽却眸光泛寒,“她又不是泥巴捏的,焉能说病就病?”
“怕不是不想同我回去,你兄妹俩才寻出这么个荒唐措辞来吧?”
说罢便沉声令婆子前头带路。
婆子忙擦着额角冷汗,将人领到茶花房门门口,把门打开。
陈茶彦恨恨地甩开旁边阻挠的人手,几步追赶上前去,便瞧见屋中赵时隽已经走到了榻旁,将那床帘撩起。
陈茶彦被阻挠在门外,再不得前进半步。
见赵时隽俯身去抱茶花,只得厉声说道:“我妹妹并非是装病……”
“她六岁那年,我母亲与她不慎跌落在荒僻地方的一口枯井里,母亲摔破了脑袋丢了性命,茶花却在那井底发烧,烧到嗓子说不出话……”
“她那时年幼,心智未全,又依着亲母尸首数日,许是生病影响的缘由,她一直不肯开口与人说话,亏得赵玄士后来相救。”
这般压抑的过往,三言两语几乎可见沉痛。
但当下为了留下妹妹,陈茶彦却还是一字一句地朝着屋里的男人说道:“这些都是事实,这京城里根本没几个知道宣宁侯府里有茶花这么个存在。”
“昭王殿下向来是手眼通天,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派人去查。”
赵时隽听得这些,眸底颇是晦暗不明。
他低头扫了一眼怀里的小姑娘,恰是此时,对方竟悠然转醒。
茶花一睁开眼,便抬起细白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眸里却充满了茫然与困惑。
即便是在看到赵时隽的那瞬间,亦是失去了所有往日会呈现的情绪。
赵时隽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着她与自己对视。
可小姑娘眨着眼睫,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与畏惧。
她手中还握着一个糖罐子,挣扎之余滚落到地上,里面登时撒了一地的糖丸。
茶花小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完全无视身侧的男人,弯腰去捡地上沾了尘泥的小糖丸,在众目睽睽下便塞进了嘴里。
下一刻她却被男人猛地攥回了身。
他沉着眸,将手指塞进她嘴里抠出那糖丸,一把攥起她的手腕,狠声道:“茶花,你是在装傻是不是?”
许是他恶劣的举止弄疼了茶花,吓得她睁圆雾眸愣在原地。
他贴着她的肌肤才发觉她整个身子都滚烫得很。
“赵玄士说过,茶花若再发病一次,便再也不会恢复过来。”
换言而之,茶花会变成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儿。
门口的陈茶彦红着眼,嗓音微喑道:“殿下折磨她至此,当是心满意足——”
“何不就此收手?”
赵时隽盯着怀里的茶花,见她竟嗅着那甜味,不惜去舔他刚才碰过糖丸的手指。
湿润的小舌裹住他指尖,尝了甜味便再无旁的举止,继而又继续低头去把玩衣带。
她对于屋中其他任何人的神情都毫无察觉。
若放在以往,赵时隽却清楚她最是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也最是怕丢人。
可方才陈茶彦说的种种竟完全是对得上的……
一种颇让他心头发冷的念头渐渐升起,赵时隽虽仍旧攥住手里的茶花不放,却转身吩咐冯二焦拿着他的牌子快马加鞭进宫去。
“去请宫廷太医过来,为她亲自查看。”
她这体温灼热,哪怕在云舜时,她装病骗他,也不曾有过这样惊人的热度。
冯二焦得了吩咐,忙就接过牌子要去。
然而走到门口时,又听赵时隽冷声叫住:“去请林院使来——”
林院使在皇宫里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也是当前掌管着整个太医院的老人了。
冯二焦察觉他神色有异,好似怀里的姑娘真有了什么端倪似的,再不敢犹豫,一脚跨出了院子。
待半个时辰后,那林院使紧赶到此,连歇都没歇上一口气,便又被带进屋来给茶花诊脉。
只是很快,林院使便诊出了茶花的身热并非是伤风所致。
“微臣行医数载,如这位姑娘这般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过。”
“只是此类人往往都是幼年开始便不健康……”
诸如其他,说不出话,心智残缺,受过刺激及一些特征都或多或少地能对照上。
“并且她当下这幅神态,俨然是烧坏了神智。”
赵时隽始终沉默着。
在林院使给出这样的答案,良久之后男人才复又开口问道:“可有治愈之法?”
林院使皱了皱眉,用着极为谨慎的态度回答:“微臣不敢对殿下有所欺瞒,但……这位姑娘倘若只是神智烧坏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后面若再恶化,眼瞎、口哑、耳聋等五感坏死的症状皆有可能。”
他叹息道:“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无力回天。”
换句话说,这姑娘将来没有丁点的生活自理能力,就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个废人了。
“即便是你,难道也不能治好?”
林院使瞥了一眼茶花,心道她都已经变成了个痴儿,如何能治?
只是赵时隽再三逼问,他也只能坦然回答。
“微臣能力有限,亦是无能。”
室内霎时便陷入了一阵死寂。
谁也不敢再轻易发出半分响动。
旁人心中难免也道茶花是个福薄之人。
抛开旁的不说,昭王殿下喜洁,方才她从地上捡糖丸那一幕便已然令人无法接受,日后再涉及更衣方便的问题,只怕更加棘手。
寻常人等只怕都会受不了,更何况向来还有着轻微洁癖的昭王?
而从这位林院使嘴里说出治不好的,那基本上可以说是毫无希望。
“殿下,宫里传来了天子圣谕,殿下该进宫去了……”
再晚,只怕那珩王又要拿捏出什么把柄。
赵时隽扫了茶花一眼,终于蓦地松开了小姑娘的手腕。
陈茶彦心口一刻都不敢落地,亦是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直到这位昭王终是阴沉着脸启唇道了一句“走”,挟持在陈茶彦身边的人才瞬间撤开。
赵时隽兀自上了马车,还是落后一步的婆子一脸惋惜地将留下安抚了几句道:“莫要怪我们殿下冷情,毕竟连林院使都说无用,我们王爷这般身份,也实在难以留茶花姑娘这样的在身边了……”
话再说得粗糙一些,她日后许是屎尿都不能自理,同卧一榻时,指不定一夜醒来周身便被一些腌臜物给浸染。
婆子心道就算换成她这样粗糙的人都是受不得的,又是一番感慨,这才带着下人回了昭王府去。
这些人乌泱泱的离开之后,陈茶彦便立马抹去脸上的虚伪神情,快步走回到屋中,将坐在地上的茶花扶回榻上。
他拧了帕子给茶花擦去唇畔的糖渍,小姑娘却仍旧是无知无觉地抬眸冲他清浅一笑。
那般天真无邪的笑容却完全不会让人讨厌。
陈茶彦心中微软,轻轻拍抚她后背,哄她又擦干净手,叫她歇下。
直到天黑,他才谨慎打开后门,放了一个陌生男人进来。
这男人看着贼眉鼠眼,颇有市井小民的气质,却是那位六指神医赵玄士如假包换的徒弟。
此人在外有个诨号叫郭痞子,陈茶彦之所以信他,也是打从一开始,赵玄士就是通过对方来给茶花送药的。
郭痞子给茶花看过后,挠头道:“按师父的话说,最多不超过两日,这药性下去她自然就能好了。
不过保险起见,你这几日切记要照顾好她,千万别让她再误食旁物,或是夜里受凉。”
陈茶彦复又问了旁的忌讳之处,谨慎记下后,这两日几乎对妹妹是寸步不离,贴身照顾。
只等她能早日恢复。
果不其然,那郭痞子说最多两日能好,到了第二日晚,陈茶彦便发觉茶花体温恢复到了平常。
他略微松了口气,可到了第三日早,他试图唤醒茶花时,茶花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陈茶彦发觉事态有异,忙将郭痞子找来,郭痞子给茶花反复查看之后,更是啧啧称奇。
“那药会叫人痴傻两日,是绝无问题的,这些年师父罚我时候都不知道叫我喝多少回了,我最多傻一两天就能好,不信回头我当着你面喝一瓶子就是了……”
陈茶彦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谁要你证明这个?我是问你我妹妹怎么醒不来了!”
那郭痞子见他一副怒起来要打人的姿态,连忙抱头求饶。
“别别……我想起来了——”
“你妹妹自幼便有那心神不健全的病症,她打小迟钝,后来我师父给她治好了一些,但也跟你说过,还需要等她身子稳妥后下一剂猛药,可后来你家出了事情,这事情搁浅下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