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的羽睫轻轻抬起,看着他问道:“那哥哥会在成婚后,一房一房地往里抬姨娘吗?”
“会在外头养外室吗?”
谢钰薄唇轻抬:“往后宅院清净, 唯穗穗一人。”
“若违此誓,可将我扫地出门。”
折枝这才忍不住轻笑出声, 拿指尖碰了碰他的尾指,小声问他:“婚期是在什么时候?”
谢钰握住了她纤细的素手,拢进掌心:“今岁立秋,明月江上芦花初开的时候。”
“怎么这般近?折枝什么都没准备。”折枝一慌,立时便想站起身来, 只是身上软得没有力道, 遂只好重新坐在微凉的笼面上, 点着指尖数起来:“姑娘要出嫁都是要自个绣嫁妆的。折枝岂不是还有嫁衣, 被套,枕套, 里衣等等等等要绣——怎么来得及绣完?”
谢钰等她说完,便执起她的素手, 令她握紧了那支华美的金簪, 微微抬眉道:“穗穗可想出气?”
折枝轻愣一愣,视线落在锋利的簪尖上, 旋即便收回手来, 抿唇道:“难道折枝拿金簪刺完哥哥, 第二日这些物件便会绣好, 堆在折枝跟前不成?”
谢钰望着她,轻笑出声:“可妹妹若再不动手,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折枝轻瞬了瞬目,有些不解:“哥哥在说些什么?”
谢钰淡淡垂眼:“过了今日,我便往金簪上添上一道如意云纹,大抵要数月后才能还给妹妹。”
金簪若是改了样式,梦中所见,便永世不能成真。
“那便添吧。”
折枝温软的语声响在上首。
谢钰抬眼,看见小姑娘正笑望着他,杏花眸里映着明月星光,明媚如芍药初开。
“折枝虽不知是为什么,但若是哥哥想添,那便添吧。”
谢钰长指微曲,终是将手中金簪放下。
他抬手将折枝拥入怀中,借着月色,吻上她潋滟的红唇。
*
翌日清晨,春雨绵绵。
折枝在半夏与紫珠的服侍下净过面,将困意褪去,便披衣坐在临窗的圈椅上,对着春光支起了一面绣棚。
方拿炭笔往上描了三两道,门上悬着的珠帘随之一响。
是谢钰打帘进来。
他将手中的经笥随意放在长案上,行至折枝身畔,低声问她。
“才卯时,怎么便起身了?”
折枝将炭笔放下,抿唇小声道:“还有这许多的嫁妆要绣,怎么睡得着呢?”
谢钰轻笑,抚了抚她柔软的雪腮:“妹妹先去歇息,我替妹妹想想法子。”
“哥哥能帮上什么忙呢?”折枝顿了顿,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向他:“哥哥会女红吗?”
这回轮到谢钰微微一默。
“不会。”他复又启唇道:“不过妹妹可以教我。”
教谢钰吗——
折枝低下头去认真想了一想。
虽说听起来有些古怪,但是谢钰当初能教她习字,她应当也能教会谢钰女红。
至多便是好坏上的分别。
不过也不求他绣得多好,能帮忙给衣物锁个边便好。
折枝这般想着,便拿了块干净的白布过来,顺手以炭笔画上一道直线,又捻过一枚银针,穿好了绣线与白布一同递与他:“那哥哥便先试试?绣一道直线便好。”
谢钰颔首,从她手中接过银针,往白布上落去。
折枝便一壁看着他的动作,一壁轻轻纠正他的指法。
折枝就这样握着他的大手,教他绣了十几针,方试着放开手去,让谢钰自个去绣。
只是才起第一针,那银针便不听使唤似地往旁侧一偏,扎在他冷白的指尖上。
折枝低低‘嘶’了一声,难免想起了自己刚学女红那段时日,指尖也有些隐隐发痛。
“不是这样的。”折枝执过他的手,替他轻轻吹了吹指尖:“新学女红的时候,走针要看着些,不能求快。这样才不会伤着自个。”
折枝接过银针,往白布上绣了几针给他看,轻声问他:“是这般,哥哥可记住了?”
“记下了。”谢钰答道。
折枝这才将银针与白布递回给他。
之后,上房里便不断传来折枝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与她愈来愈为难的语声。
“不是这样的……”
“也不是这样……”
“更不是这样……”
终于,随着一滴鲜血从谢钰的指尖落下,坠在白布上晕开,折枝终于忍不住将银针夺了回去,藏回了针线匣里,又拿帕子给谢钰压了压指尖,这才连连摇头道:“还是折枝自己来绣便好。哥哥还是上值去吧。”
她也未曾想到,谢钰执笔持剑的手,却拿这一根小小的绣花针没有办法。
等她教会了谢钰,恐怕连婚期都已过去。
“妹妹一人,绣得完这许多嫁妆?”谢钰问她。
折枝有些犯难,迟疑着道:“折枝每日早些起来,兴许能够赶上。”
她说着略想了一想,便将旁边的银盘拿了过来,从中取过一枚新鲜的橙子递给谢钰:“若是哥哥想要帮忙,便替折枝剥个橙子吧。”
谢钰垂眼轻笑,接过她递来的橙子,破开了厚实的橙皮。
“妹妹若是忙不过来,可将选好的缎子交与我,我会交由宫中的绣娘刺绣。”
折枝轻愣了一愣。
宫中绣娘的手艺自是无可指摘,可是——
“可是,这是折枝的嫁妆。”她迟疑着道。
“我不在意这些。”谢钰剃掉橙上白色的经络,将剥好的果肉递到她唇畔:“我娶的是妹妹,而不是妹妹的嫁妆。”
折枝将果肉吃了,蹙着眉认真地想了一阵。
大抵是觉得自己当真绣不完这许多绣件,这才低头让步:“那便将枕套与被套等大件的交给绣娘们来绣,嫁衣与里衣那些,折枝还是能够绣完的。”
“好。”谢钰薄唇微抬,拿帕子揩了揩指尖,将她打横抱起,重新放回锦榻上:“既如此,妹妹便也不必如此奔忙。多休憩片刻也无妨。”
他俯身,替折枝盖好锦被。
方想起身,折枝却从锦被底下探出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袖缘。
小姑娘抬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望向他,像是怕他逃跑似的,指尖握得愈发紧了:“哥哥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的。难得今日得空,便一同多睡一会吧,等辰时往后再起。”
谢钰垂目望着她,眸底有笑意淡淡而起。
“好。”
他将身上的襕袍解开,睡至折枝身畔,轻轻阖眼。
窗外的春雨声绵密,似在催人入眠。
可他身边的小姑娘却并不如何安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在锦被间翻来覆去了好几回,将上头绣着的云纹都揉得发皱。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翻过身来,轻碰了碰他的长指,在他耳畔小声道:“哥哥可还醒着?”
“折枝还是有些睡不着。”
谢钰睁开清眸,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里。
“妹妹在担忧些什么?”
折枝便将自己方才想的事都说了出来。
“哥哥觉得,折枝该从哪里出嫁——荆县里会不会太远了些?”
“还有大婚的时候,要拜高堂,哥哥打算请桑大人过来吗——可他并不是哥哥与折枝的爹爹。”
“宴请宾客的话,大人又要怎么和他们解释折枝的来历——他们会不会笑话折枝?”
谢钰沉吟片刻,也一一作答。
“从新购置的山庄出嫁,我来迎你。”
“不必请桑大人。天地君亲师,既是圣上赐婚,拜谢圣上便好。”
“我的远房表妹,无人敢取笑你半句。”
折枝略想一想,也渐渐放下心来。
“那婚宴的事,便交由哥哥筹备了。”
“折枝便不再过问了”
免得徒增忧虑。
“好。”谢钰语声温沉,垂首轻吻了吻她的指尖。
折枝这才弯眉笑起来。
心上紧绷着的这根弦松下,困意便也随之袭来。
她也不做抵抗,顺势将自己团进谢钰怀中,沉沉睡去。
*
在彼此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庭院内栽着的桃花渐次谢去,金风已徐徐吹来。
隔日便是立秋,折枝提前一日便于山庄中住下,只等着明日谢钰来山庄里迎亲。
今夜清辉如水,折枝整理好自己的嫁妆后,未曾早早睡下,只让半夏与紫珠备了果酒与点心过来,往庭院中的秋千上坐落,与她们说着出嫁前的小话。
“姑娘这是当真打算嫁给谢大人了?”半夏替她推着秋千,似是想着当初折枝千方百计逃到荆县里的日子,语声里仍有些讶然。
折枝正吃着一块茯苓饼,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半夏以为呢?”
半夏眨了眨眼,认真地想了一想,回答道:“奴婢还以为姑娘是暂且答应下来,好寻个机会,回到荆县里去。”
“哥哥已经答应过了。若我想回荆县,随时可以回去。”折枝弯眉笑起来:“只是要带上他一同回去。”
紫珠也问道:“那玉带河边的绣品铺子呢,姑娘可打算继续开下去?”
“开呀。”折枝拿绣帕揩了揩指尖,握住了两旁的秋千索,让半夏将她推得再高些:“若是过几年没什么客来,便改作糖果铺子。若是卖不出去,我自个吃些也好。”
半夏与紫珠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姑娘,您给我们一句实话,您想嫁给谢大人吗?”
虽说婚期便在明日,现在逃婚终究是晚了些。
可她们还是想要知道。
毕竟这些时日里,她们家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要逃走的模样。
倒像是……
当真动了与人偕老的心思。
待她们的语声落下,秋千也渐渐荡到高处,折枝鲜亮的鹅黄色裙裾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弧线,像是天边明亮月色。
“想啊。”
她笑着答道。
她是真心想嫁给谢钰。
此刻是。
往后应当也不会更改。
翌日天明,迎亲的队伍踏着山道上金黄的银杏叶,一路热闹吹打而来。
三书六礼备得隆重,量镜秤糖剪梳雁一样不缺。
折枝一身大红色吉服坐在镜前,本就柔白如玉的芙蓉面上细细染了水粉与胭脂,眉心处贴一朵娇艳欲滴的重瓣芍药花钿,愈显一双杏花眸潋滟如春水,含情凝睇间流波照人。
紫珠拿玉梳轻轻替她顺着长发,将乌缎似的长发绾成华美繁复的朝云髻,以珠钗步摇等物稳稳固住,又戴上一顶赤金镶红宝的凤冠。
凤翅上垂落无瑕南珠,随着潇潇走过窗楣的秋风盈盈轻转,宝光流溢。
“迎亲的队伍到山庄前了。”半夏匆匆打帘自廊上进来,笑着对折枝道:“谢大人过来迎亲了。”
折枝的莲脸上倏然一烫,本就染了胭脂的雪腮上愈发蒸起云霞般的绯意。
她忙从紫珠手里接过描金的喜帕戴在凤冠上,将垂帘放落,小声叮嘱道:“可不许将我们昨夜说的话告诉哥哥。”
半夏与紫珠笑起来,一同应道:“奴婢们记下了。”
她们扶着折枝从妆奁前站起身来,顺着绵延铺展的青石小径往前行去。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她们行至山庄外的照壁前。
谢钰正在此处等她。
折枝隔着喜帕看不见他的面容,便低下头去,看着路面。
“穗穗。”他低声唤她的小字,语声缱绻。
一段鲜艳的红绸随之递到她的素手边上,另一端握在谢钰的大手中。
像是月老的红线。
折枝弯眉笑起来,悄悄伸手握住了。
谢钰便隔着一段红绸,带着她徐徐往山门外行去。
他走得极慢。
不知是眷恋此刻的光阴,还是担忧她会在山路上摔倒。
两人之间的红绸也越收越短,渐渐到了抬指便能触及的地步。
折枝便顺着红绸探过手去,偷偷碰了碰谢钰的手背。
只是指尖才触及到他冷玉似的肌肤,便被他连着红绸一同握住,拢进了掌心里。
折枝藏在喜帕下的莲脸愈红,却没有抽回手来,就这样上了喜轿。
轿帘垂落,她听见轿外很是热闹。
似乎是迎亲的队伍正向外洒落着糖果与喜钱,而捡了这些沾了喜气的百姓们也笑着一连串地说着吉祥话。
她听见有人说白头偕老。
她想,她兴许比他们祝愿的还要贪心一些。
她希望在白头之后,还能与谢钰一同在府里泡泡汤泉,看看话本子。若是老来多忘事,什么也不记得了,她便将这些年发生过的事记在宣纸上,编制成册,没事便拿出来念给谢钰听。
好让他快些想起来。
折枝正这般想着,便听见外头喜婆带笑的嗓音:“落轿——”
喜轿轻轻落下,轿帘被谢钰亲手挑起。
折枝重新握住那段红绸,小心翼翼地抬步迈过搁在地上的朱红色轿杠,跟着他往花厅行去。
旁侧似乎聚满了宾客,却都说着吉祥的话语,并无一人是来嘲笑她的。
折枝这才将心放落,与谢钰一同行至堂前。
吉时到,司仪随之高声:“一拜天地——”
折枝握着红绸,与谢钰往东南处下拜。
“二拜高堂——”
折枝随之回转,与谢钰对着堂前下拜。